过了君子山不远,方斌黄玉蓉就换乘了小船入沅江。湘资沅澧四大水系,是江南省的四条大河。方斌的家乡龙阳县,处东平湖西滨,东吴时即设县,春秋末年,范蠡作五湖游,曾客寓县境,蠡湖之名犹存。三闾大夫屈原行吟沧港,渔歌互答,相传即是这里。因东平湖逐年萎缩,渐渐地离湖心越来越远,水退人进,围湖造田,修了一个又一个垸子,代代繁衍,人口渐多,所得有限,加之五六十年代血吸虫肆虐,旱涝相侵,地方就很凋蔽。这些年,年轻人大多出门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不过,他们用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建起了幢幢小楼,即便是家徒四壁,这个架子也是要端起来的。一路所见,小楼与土坯房并立,华丽与脏乱常存。
小船到达龙阳县码头,已是下午三四点。下了船,方斌和黄玉蓉,一人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沿着衡岳路前行。县城不大,只有一横一直两条大街,横的叫衡岳路,直的叫钟杨路,纪念钟相杨幺起义。衡岳路是一条老街,不宽,两边种满法国梧桐,早已落尽枝叶,枯瘦寒伧;大街两边的房子,多是两三层小楼,人字形的屋脊,红墙黑瓦,斑驳陆离;水泥电线杆几十米就一根,电话线电线网线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线,裹在一起,纵横交错;地面倒还干净,深冬的风,从河里,从湖中,打着呼啸逍遥而来,又旋着圈儿,逶迤而去,碰到人的手上身上脸上,硬硬的冷冷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方斌给玉儿戴上风衣帽子,心疼地问:“冷吧?”玉儿的脸和嘴唇,都冻得红红的,却仰起了脸,斜睨方斌一眼,笑意盎然:“不冷,就是风大。”
方斌心里暧融融的,牵了她的手,一边走一边给她揉搓:“是啊,湖里的风大,也最催人老。你看过往的姑娘小伙,脸上都有两块暗红的印子,我们这里叫湖风印,都是风吹的。”方斌一边说一边极力忍着笑。
“真的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啊。”玉儿惊讶地小声叫,又盯着方斌看,“噫!你脸上怎么没有啊?”
方斌坏坏地一笑:“我一直读书,不大出门,所以风吹得少。你要观察大街上的男孩子女孩子。”
玉儿果然一边走一边猫下腰来,盯着来来往往帅哥靓妹的脸看,弄得人家面红耳赤又莫明其妙,走过老远还停下脚步摸着脑袋在想:这个美女怎么回事啊?怎么老盯着我看?莫不是对我有点意思?玉儿看了好多行人,一个也没有什么湖风印,偏头看见方斌使劲抿着嘴巴,恍然大悟:又让他耍了。当下柔媚地一笑,嗔他一眼:“又哄我了吧?看你说得一本正经,我还当真了呢。”
方斌放声大笑,笑够了,又小声说:“傻婆娘!我逗你玩呢。你一笑,脸上肌肉就活动开了,不冷了,心情也好了,还能多吃一碗饭呢。走吧,我们先吃饭。”玉儿果然让他说得哧哧地笑,轻轻在他腰上抠了一把,马上亲妮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龙阳是鱼米之乡,鱼的种类繁多,肉质鲜嫩,价格实惠。挑了一家干净清爽的小店坐下,热情的店家马上端来了热茶。出门后一直在船上,方便面吃倒了胃,肚子早饿了。方斌点了个红烧草鱼块,青椒肉丝,小白菜,西红柿鸡蛋汤。
“小帅哥,你是带着媳妇回家过年的吧?”女主人五十左右,笑容满面,一边上菜一边拉家常。在龙阳,不管认识不认识,见到年轻的男孩子,你叫他帅哥,那是看得起,没人会计较。此时方斌赶紧吞下鱼块:“是啊,大妈。快过年了,回家看看爹娘。你的儿子也回来了吧?”
方斌说的是真话,孤孤单单一个人出门,爹娘担心得不得了,又一点没办法,只能在好不容易盼来的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叮嘱了这样叮嘱那样。父亲老早听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要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高兴得简直要晕了头,在村子里借了这个又借那个,打广告似的,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或许,他们是有意的:谁说我儿子没本事?考不上大学怎么了?这不,发了财,还带回来个漂亮媳妇。
“哎---”女主人长叹一声,“要回来就好啰!都三四年没回家过年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得钱的又不只你一个,怎么那样憨,年都不回来过?爹娘都不要了啊?”一边说一边哭。说得方斌心里一酸,玉儿也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老婆子!你看你,让不让客人吃饭了?”旁边男老板吼了起来,女主人才收住哭站起来。
吃完饭结账,女主人说:“小帅哥,不好意思,出丑了。一共十八块,你给十五块吧。”方斌却掏出两张十元钞:“谢谢啊大妈,你做的菜很好吃。”拉起行李牵着玉儿出了门,女主人扬着手跟出来:“找你钱!”方斌摇摇手:“不用找了,给你儿子打电话吧,他今年会回来的。”
从县城到方斌家所在的文山乡,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班车破破烂烂的,摇摇晃晃,有人招手就停下,挤满了扁担萝筐,一车的汗味脚臭,售票员手上一堆毛票,一元两元的,甚至还有五毛的。方斌让玉儿靠窗口坐着,脚边走道上放着两个大箱子。
“方斌,我应当叫你父母什么啊?”玉儿望着越来越近的家,有点忐忑不安。方斌不假思索:“当然跟我一样,叫爹娘啊?”
玉儿不说话,方斌知道,玉儿从没有拂逆过他,不说话就是有不同的想法,于是呵呵一笑:“不习惯啊?那就叫伯父伯母吧。”看她有点紧张,握住她的手,嘻嘻一笑:“你猜我们这儿管弟弟叫什么?”
玉儿知道方斌在宽慰自己,心儿甜甜地,手掌让他握着,暧暧地,偏了头倚靠在他肩膀上:“哪怎么猜得到啊?”方斌感觉心都要醉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几下:“我就晓得个懒婆娘!还没猜呢,就说猜不到。我们这儿管弟弟不叫弟弟,叫老二,也许是老儿,反正是这个音,到底是哪一个,我也没弄清。”
玉儿一听,脸燥得通红,偏过头来看他,星眼迷离,在他手上轻轻一拧:“又哄我了吧?哪有这么叫的?”方斌先是一怔,马上反应过来,玉儿一定是把老二两字等同于男人的小**了,一急:“这回我真的哄你,不跟你讲,回家会闹笑话的。”玉儿柔媚地笑笑:“真的哄我啊?反正让你哄习惯了。”
到了乡里,还要搭三轮摩托车到方家坝村去。一下车,就有好几个司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方斌点了个年纪不大面相忠厚的,在超市里买了许多糖果饼干饮料之类,到时上门看热闹的小孩子多,不能空了手,又买了两件当地产的德山大曲酒,几条硬壳白沙烟,这是敬大人的。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是一大笔钱。
玉儿一笑:“我明白饭馆老板的儿子,为什么几年不回家过年了。有句话叫笑贫不笑娼,看来没错啊。”方斌心里一沉,看着玉儿深情地说:“不是碰到你和王大富,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在哪儿流浪呢!”玉儿开心一笑:“你是吉人天相,没我什么事。”
摩托车司机很机灵,把方斌的两个大箱子全部放在了车上,又来提方斌刚才买的货。方斌很感激,从刚才买的烟里给了他一包,司机有点受宠若惊:“老板,你是不是姓方啊?”
“是啊,你认得我?”方斌把玉儿扶上车,用块手帕垫在横板上,让她坐好。
“我是刘强啊?小学时和你一起读过书的,你不记得我了?”刘强很激动,张大了嘴很期待地望着他。方斌可能有点印象,也可能根本没有想起什么时候和他读过书,但人家把你当个人物,认得你,自己可不能一点不给面子,当下呵呵一笑:“记得记得,怎么样?你还好吧?”刘强就很高兴,一边开车一边把自己的事说了个大概,又问起方斌自己的事,很是羡慕。
冬天黑得早,天色很暗了。方斌的家,在一个垸子里,长长的河堤,两岸是三三两两的人家,这时有的人家已经开了电灯,稀稀拉拉,放眼看去就成了一长串。远远的,一簇簇杨树围在一起,高高的直插天空,杨树后面,就是生我养我的家!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方斌?是斌儿么?”
“爹---”方斌长长的喊一声,泪水禁不住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