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有所指,方以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胳膊里。
方以撒一直知道,于嬷嬷对幸福路那些浓妆艳抹的男女十分鄙夷,她曾无数次在方以撒面前念叨过,这些人靠皮肉赚钱,以后是要遭报应的,她用的并不是诅咒的语气,方以撒便劝于嬷嬷不要随便议论人家,却没意识到于嬷嬷这番话,更像是感慨。
他并不了解于嬷嬷的过去,于嬷嬷也从不去回想自己的过去,刚刚护工安慰她时对她说过,您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于嬷嬷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年轻和美女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夸赞的词汇,反而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那时候她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追求者源源不断,却被虚荣心蒙住了眼,跟着一个有家室的有钱男人跑到了南方,那个男人图色,她图钱,两人一拍即合,鬼混了两年,爸妈来过,朋友来过,纷纷劝她,她却自持是真爱,听不进任何劝告。而她最后一次和那个男人见面,却是一个深夜,男人说生意上出了点事,要出去躲躲,第二天早上会有朋友来接她。于嬷嬷还想着继续跟着男人过好日子,收拾好行李,上了前来接她的面包车,然而车的终点,却是一家昏暗的发廊。
于嬷嬷在里面呆了一个星期,搭上一个男人跑了出来,又过了两年日子,直到被男人扫地出门,寻找下一个男人,就这样,她流连在一个有一个男人之间,直到最后没有男人再看上她,她又回到了发廊。
她没有再回过家乡,也没有再见过父母,有时候她也想有个孩子,可是多次流产,让她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她每天就坐在推拉门前看着一个个路过的男人,心想,也许早点死了就好了,落叶归根,她终于可以回去,去见见爸妈了。
然而于嬷嬷却没想到,她已经无家可归,被抓进派出所的时候,警察也试图联系过她的父母,却得知于嬷嬷的父母早几年便过世了,两位老人是在流言蜚语中郁郁而终的,因为这个女儿,死后也没能进祖坟。
于嬷嬷流着泪,给护工说:“我也想早点死了就好了,出狱后,我天天都想死,可是怎么也死不了,为什么,因为我怕死啊,我害了那么多人,天父也不会饶恕我吧。”
她并不是虔诚的教徒,不过是靠着圣经苟延残喘地再活几年,直到她捡到方以撒,这个可爱的宝宝,冲着她笑着,挥舞着小手,毫不介意她身上刺鼻的廉价脂粉味,那一刻,于嬷嬷心里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于嬷嬷只期盼着,能看着方以撒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日子可以穷一点,可是穷人也有穷人的幸福。她辛辛苦苦拉扯方以撒长大,庆幸方以撒变成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却又因为他的相貌变得心惊胆战,她从心里感到恐惧,她知道方以撒不会和她一样虚荣心作祟,可是她挡不住那些男人看向方以撒的眼神,也害怕那些男人的手段。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于嬷嬷让护工把方以撒叫了进去。
她已经平静了不少,还和方以撒一起吃过了晚饭,等护工把饭盒都收拾走了,她让方以撒把周围的帘子都拉起来,招手让方以撒坐到了床边。
“以撒,你去给我办出院吧。”
方以撒心里一惊。
于嬷嬷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抬起手,细细地摸着方以撒的脸。
手指摸到方以撒脸上的伤疤时,停留了片刻,又向下挪去,替方以撒理了理衣领。
“以撒,没钱,那就不治了,人总是要死的,我也活得够长了。”她把方以撒的衣领理好,又收回手去,安安稳稳放在被子上,“我不要他的钱给我治病,这几天住院的钱,我们写个欠条,慢慢还,咱们不欠他的。”
他,自然指的是贺崇,方以撒急了:“嬷嬷,住院的钱不是贺——”
于嬷嬷打断他:“以撒,我老了,但是我心里明白着,你的手机,你每晚打电话,还有你带回来的菜,还有那天早上送你回来的车……以撒,那些坏人并不是都像地头蛇那样逼着你去做什么,他们更多是花言巧语,骗的别人赔上了一生,你,你不要糊涂啊。”
方以撒连忙摇头:“嬷嬷,贺崇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么想他,您好好养病,其余的事情我来解决,您相信我好吗,我们换个病房,一定能把病治好的。”
于嬷嬷收回手;“我不会换病房的,我住不起那些高级病房,也不想每天被机器包围着,连个人也看不到,我就想回去,落叶要归根,我们回家吧。”
方以撒果断拒绝:“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