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疑难杂症的病人多,因此他们不再像之前两次那样由一个人走完所有病房,而是给每个实习生分配了固定的床位和带教医生,方便他们学习和观察病情。
肿瘤科是最接近死亡的科室之一,每周都会有病人在这里离开这个世界,他们这些实习的医学生一开始很是觉得无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渺小。
苦学的医术在病魔面前无力回天,他们救不了每一个病人。
很多人高涨的情绪都在进入肿瘤科之后突然泄下气来,不过带教医生不为所动,这是每一个医生的必经之路。
发现自己的力量有多微弱。
不过宋昱却是所有学生中心态调整的最快的一个。
“你的心理素质很好。”带教医师这样评价他。
宋昱笑了笑,想起了2014年,他第一次高考,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有意义,如何调整自己是他在那一次经历中得到的礼物。
宋昱被分配的病人中以胃癌和肝癌病人居多,跟着医生导师记录了两天之后,一个住单人病房的胃癌病人引起了宋昱的注意。
病人名叫崔晨,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他气质儒雅,说话时总是轻轻柔柔,医生问答时条理清楚思维清晰,和护士们相处的也愉快,护士长说最喜欢的就是去给崔晨老先生送药。
只是虽然一个人住着昂贵的单人病房,但据主治医生所说,自他住院以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他一生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父母兄弟都已经不在世上,家族中的后辈也和他没有联络往来,连他生了病这件事或许都不知道,护士们也总是遗憾的感叹,此番境遇算得上是“孤独终老”。
已经这样孤单了,崔晨偏偏又生了胃癌这样折磨人的疾病,吃饭也没法好好吃,一日日神形枯槁地消瘦下去,然而即便是病魔折磨,崔晨依旧是个举止儒雅的老人,他的床头常有一本册子,不需要检查治疗的时候,宋昱总是看到他在上面写写画画,有时是一排江南古镇般的村庄,有时是一条行驶在大海上的航船。
“崔先生在画什么?”宋昱曾经问过他。
崔晨则是轻声一笑:“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看看有什么遗憾,再做做梦,假设现在病马上就能好,我会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把这些事情画下来,就当是慰藉。”
“那么您有什么事情觉得很遗憾想要完成呢?”
“那有很多啊……想要回老家的那颗大树下看看,也很想再做一次邮轮看看大海,最遗憾的,是一个友人……”
“什么人?还能联系到吗?”
崔晨陷入回忆:“他啊……”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宋昱没有多问,这是属于崔晨的秘密,然而让宋昱没想到的是,这个秘密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没有外人踏足的崔晨病房里,从某一天开始,每日每日地出现另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叫蔡子昂。
蔡子昂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崔晨正坐在病床上读报,门被缓缓打开,蔡子昂的步伐瞬间变得踉跄,崔晨则是满目震惊,手也霎时无处安放。
宋昱初时以为两人是多年老友,可几次之后却发现,两人有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就像他和陈睿丰一样。
在蔡子昂风雨无阻前往医院的日子里,蔡子昂的儿子曾经出现过,但他劝不动这位固执的老人,最终宋昱看到蔡子昂四十多岁的儿子面色难堪地离开,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崔晨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无力回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蔡子昂一直陪在他身边,宋昱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们在说话,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把一生走过的路都说给了对方听,或许这算是另一个形式的参与。
崔晨过世的那天是初夏的一个午后,他突然来了精神想出去走走,蔡子昂推着轮椅带他从花园里回来之后,崔晨躺在病床上,握着对方的手,把一直携带在册的本子递给对方,微笑着离开了人世。
宋昱与另一个实习医生交班结束,脱下白大褂后向医院门口走去,沿路经过了崔晨居住的单人病房,此刻里面已经被打扫干净,准备空出给下一个病人使用。
蔡子昂仿佛被抽离了灵魂般坐在崔晨病房前的长椅上,手上是崔晨生前一直携带在侧的册子,封面上是刚劲有力的四个字——《笑别昨日》
宋昱走到蔡子昂身边坐下,对着无声抽泣的蔡子昂缓缓开口:“我刚刚到这里接触崔先生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人生中还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人或事,他说遗憾的事情有很多,但最遗憾的是一个人……崔先生虽然看上去对待病魔很积极乐观,但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直到后来蔡先生你出现了……所以我想,他最遗憾的那个人应该已经不是他的遗憾了,人生在世,如果活着的时候能够完成一个横距在心里多年的心愿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但崔先生实现了,光是这一点,就值得让人为他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