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一路跟随李皎,上马,下马,入院。他时而看她一眼,看她与众女说话、打机关,看他们个个一腔算计、互相试探。郁明便移开了目光,望着粼粼湖水出神。贵族女郎们一处玩耍取乐,侍从小厮们则在另一边。隔水而观,郁明望着湖水中倒映的女郎们身形。这个夏日午后日头火辣,人心浮躁。郁明撇开那些刚刚冒尖的想法,迫自己闭上眼,在脑中演练刀式。他在脑中练刀,一遍遍纠正,一遍遍研究,精益求精。这个奇妙的世界很快占满了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先前在燥什么,忘了李皎。终神清气爽,郁明再睁开眼时,抱着刀靠在树上。他望一眼远方与众女坐在亭中的李皎,李皎依然美丽,但他已经寻不到刚才那刹那心跳如擂的茫然惊恐感了。郁明非常满意现状,想自己方才一定是鬼迷心窍,这会儿重新恢复了正常。正常后的郁明精神亢奋,恨不得打一套圈纾解一头紧绷的精神。但是过了一会儿,天慢慢黑了,女郎们纷纷告退,李皎还坐在亭中不动。侍女给李皎送茶,李皎点个头,端着茶盏看人作画。她今日出门嫌麻烦,只带了一个扈从、一个车夫,没有多余侍女伺候。此时她坐在凉亭中,捧着茶盏,面色微微发白。郁明目力极好,很快发现了不妥之处。女郎们三三两两散开赏花,李皎还坐在亭中吃茶,听到耳边忽响起郎君压低的声音:“怎么了?”李皎手一抖,茶盏飞出。郁明即刻探手,一手接过杯盏,一手托住盖子。茶水向上溅一滴,落在他手中。清脆声后,郁明盖住了茶盏,放在案头。这么快而流利的动作,还不出错,让不会武的李皎羡慕了一把。她要是有他这么好的身手就好了。郁明再问一遍:“怎么了?哪里不对吗?”他一个扈从,最应该关心的便是李皎状况。在府上发霉这么久,没跟人动过手,郁明心中几多煎熬。一旦发现李皎状况不对,虽知不该,他心中却涌上兴奋意。李皎瞥他一眼,红了脸低下头,不言不语。郁明:“……?”女子们仍在赏花,他抓紧时间小声急道:“到底怎么了?我受平阳王殿下之令来保护你,你什么事都要告诉我啊。我好保护你啊!”他催了好几次,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李皎被问得无法,只好红着脸小声:“你别说话了。我没什么事,许是前两天没休息好,癸水提前来了,不舒服而已。你别大惊小怪让我下不了台。”郁明“哦”一声,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确实不是大事,他放下心,再关心问道:“什么水?为什么水来了你不舒服?和你有什么关系么?天下哪里发水了?你怎么知道的?”李皎:“……!”她咬牙:“别问了!”郁明一脑子糊涂账,最后问一句:“那要我帮你传个话么?要不要跟天子说啊?发水这么大的事……”李皎:“……”她脸埋入手掌中,伏趴了下去。两腿之间汹涌奔流,裙子恐湿了。小腹发胀刺疼,坐在这里越来越痛。她痛得抽气,痛得脸白。郁明还在茫然地问“哪里发大水了”。她耳根泛红,一个字说不出,却被郁明逗笑。可是一笑,肚子更痛了。郁明关心而担忧地蹲在她身边。女郎们的说笑声渐近,朝着亭子方向回来。李皎快速坐起坐直,忍者痛作出云淡风轻样。她下面已经不成样子,根本无法挪动。时尚白,好飘逸。她今日盛装,穿得一身白衣。血红透裙,明显十分,她绝不能起身被人看到。她活得就是一个“面子”,任何不端庄的事都绝不会做。李皎推了郁明一把,示意他回去坐好。她小声说话:“你先回去。一会儿咱们晚些走,等天黑了,人走光了,咱们再出去。”郁明未曾知道癸水为何物,李皎也没跟他解释。他一下午都在看李皎,看她脸色一直不好。旁人当是李皎公主脾气清高难攀,郁明却看到她捧着茶的手在发抖。他想那癸水到底为何物,为何让李皎反应这么大。郁明到天黑了,人走了,过来接李皎时才看到何谓癸水。她起身,后部一片血红,从臀部染到裙摆。天色暗,白衣显色,郁明怔然,看着她后背出神。李皎手盖住脸,脸烫红一片,肚子又痛,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急急往外走,手腕被郁明拽住。李皎心烦意乱:“快走吧!”郁明:“你这样出去……遇到人从后面过来就不好了。”李皎:“那我有什么法子?所以才叫你快些走!”郁明低头,一脸平静:“得罪了。”他手腕用力,将李皎往身边一扯。李皎被拉得撞在他身上,晕头转向。她面红似血,鼻尖却闻到少年身上的清冽气息。她心中一荡,膝弯被抱住,脚离了地,被人横抱了起来。李皎心头一震,仰头看向面容冷淡的郁明。她张口,被他嘘一声。郁明轻声:“别说话,我偷偷抱你回去,这样即使撞见了我也能及时躲开,躲不开的话你也不会被看到……那么多的血。”郁明心中担忧,他不知癸水为何,只觉得李皎是受了重伤。虽不解她好端端地坐着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可是她流了那么多血。那样多的血,难怪她脸色苍白。他向来厌烦女子靠近,此时却抱紧她,向外头停着的马车奔去。送她上了马车,她面孔在车窗口一闪而逝,郁明上马,心急如焚吩咐车夫快赶车。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半道上,马车坏了,走不动路。车中李皎趴在小几上已狼狈无比,马车门推开,郁明的面容露出。他说:“再得罪一下。”郁明将李皎抱了起来,在寒夜中飞奔向公主府。他跟车夫说好,留马车在原地,他送回公主后再来。李皎靠在他怀中,仰头看他刚毅侧脸。她身子僵硬,因从没被男子这样抱过。她挣了几次挣不开,最后实在被疼痛折磨得心累,伸手搂抱住郁明的脖颈,好给他减轻负担。月明在天,华灯落下。李皎搂着郁明脖颈,头靠在他肩上。她抬头看到他额上晶莹的汗珠,再看身后街景似水流去。清风交织,情愁如许。她靠在少年怀中,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她闭上眼,心里在刹那间安静,天地间只听到郁明的呼吸声。少时的寂寞、亲人的审视,父不父,母不母。小时候跪着背书,背错了就被兄长再罚跪一夜;蹲在佛堂中一粒粒捡佛豆,为了告诉长辈自己与长辈一样是佛祖信徒。她讨嫡母欢心,讨祖父母的笑容。她被封为公主,那些讨厌的,就再也不想看到。可是也不能丢,她不能让天子觉得自己是个随用随弃的虚伪之人。她特别的害怕出丑,特别的怕被人看低。于是继续讨好……她想得到亲人的爱,是那么的难。李皎头抵着郁明,喃声:“你帮我做什么?我丢不丢人,跟你又没关系。”郁明随口道:“怎么没关系?我是你扈从嘛。”李皎:“那如果不是,你就不管我了?”郁明:“……那也还是要管的。”李皎面颊上露出笑,再抱紧他,不说话了。郁明却不喜道:“你别抱这么紧,要勒死我了。”李皎哪里舍得他被勒死,连忙放松手臂,安抚他。郁明低头瞥她一眼,与少年公主噙着笑的眼睛对上。他脸红一瞬,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到底没再开口。一路回到公主府,将李皎送去了房舍。李皎从他怀中落了地,屋舍中灯火亮着,侍女们在屋中等候公主,并不知道公主已经回来了,就站在一窗之隔的廊下。郁明往窗口方向抬个下巴,示意李皎回去。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袍上的血迹,心中甚觉怪异。然对着李皎愧疚的眼神,他故作大度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