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了,”李玉淡声,“近来,朕时常头晕,意识有片刻空白。长此以往,如何处理国事?朕甚至疑心朕这乃是中风之前兆,然你们太过无用,都说不是。眼见着朕身体一日日差了,也是可笑。”御医不好辩驳,羞愧无比:“绝不是中风!陛下您尚年轻,哪里至于那般境界?”李玉说:“就怕比中风更麻烦。”御医再不敢多话了,他们已经是全国医术最高的一群人,日日诊脉,来来去去,也只查得出陛下的脑中似有什么挤压。然他们又不能剖开陛下的头去仔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吧?众位御医只好日日研究,眼见陛下都开始头晕吐血了,他们仍然束手无措……想来分外对不住陛下。李玉挥挥手,示意御医退下,不再与御医讨论自己的病状了。他心中已认定自己活不了多久,便想在为数不多的时间内,把想做的事放到一起来。例如夏国的暧昧、凉国的野心、宗室的不安分、迁都的准备事宜……他要细细琢磨一番,好把这几件事,能赶到一件事上去。还有他也烦恼的子嗣问题。他自己是不成了,他厌洛女至深,绝不会与她妥协。他这几年,一直在想过继子嗣的事。然宗亲们……被他杀的杀,囚的囚,能过继给他的,他都不甚满意,也唯恐对方有二心。他这般急着让妹妹嫁人,也是希望妹妹能尽早诞下子嗣,好让他李氏后继有人。只要李皎能诞下一子,李玉便不必再忧虑了。他妹妹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也无甚区别。到那个时候,他方能安心离世,九泉之下面见祖先,方不至于无颜以对……李玉确实恨不得李皎赶紧嫁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退一步,他也无法将棋压在李皎一个人身上。万一妹妹第一胎不是男儿,万一他去之前都看不到一个男儿郎,再万一妹妹没想生子,或者要让儿子去走江湖,李玉必须得给自己再准备一条后路。最后,是雁……李玉的思绪顿住,睁开眼,再次盯着桌案上摆着的笔墨。就是这个时候,黄门又在外报:“陛下,北冥派东峰行走弟子林白求见。”林白?李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顿,眸中闪过锐色,半晌才宣此人进来。李玉在长安安排妹妹李皎的婚事,早早与北冥派打了招呼。郁明是北冥派主峰,北峰大弟子。他的婚事,北冥派为了礼数,应该派北峰的长老来长安配合。然北冥派派了东峰的行走弟子林白……唔,林白身份特殊。可见北冥派纵是对朝廷有些许不满,却仍是妥协了。无妨,只要他们妥协便好。已入暮色,殿中燃起了灯烛。两排灯火微光昏昏相映,从殿外,慢慢行进来一位青年郎君。此郎君面容俊俏,锦衣华服,博带巍峨,他悠悠闲闲地走进来,不动声色时,眸中也自带三分笑意。与李玉的冷肃比,这位郎君天生一副散漫模样。偏偏身有雍容之气度。此郎只一露面,便如白玉般通透干净,让人心生好感。郎君拱手微微一笑,刹那间,眉目展扬,有万树花开之惊艳:“陛下,多年不见,风采如昔啊。”李玉看着他,静静起身,回了一礼。若是外人看到,必然目瞪口呆。而这位皇帝面对北冥派派来议亲的这位郎君,恭敬又疏离道:“三皇兄。”“陛下认错人了吧?”林白漫漫一笑,随意摆手,唏嘘道:“哎,这种称呼太吓人,臣胆小,陛下莫吓唬臣了。”林白,原名李珏,小字意白。昔日当朝天子尚是一介小小平阳王时,李珏是宫廷中炙手可热、人人巴结的嫡系皇太孙。他父亲是太子,如无意外,日后必将登临绝顶。而他父亲去后,又必然把皇位传给李珏。李珏是当年的皇帝一辈、太子一辈都分外喜爱的孩子,人人都觉他日后不同凡响。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意外发生,先皇临逝前废了太子,将皇位传给了人人不看好的平阳王。平阳王登基,诸位阻他登基的宗亲们,便成了他的眼中钉。在太子一系被打发后,李玉将自己这位三皇兄派去了北冥派,望北冥派保住自己这位皇兄的性命,莫让这位皇兄跟着太子一系犯浑,或受牵连。从昔至今,已四年矣。李珏再一次踏入长安,已是改名换姓后的林白,目的又居然是为了北冥派北峰大弟子郁明的婚事。他不再代表皇室朝廷,反而代表北冥江湖。世事难料,各人的际遇也实在是有趣。当长安那方,李玉和林白商议两家的婚事时,李皎等人在路途上的遭遇也快快送信去长安报汇。而李皎这方,接待了江湖上的三家驻守弟子。华山、青城、昆仑,三派弟子中,只有华山派因为离长安过近,偶有被皇帝面见之机,其余人,都是第一次面见公主殿下,心中分外激荡。朝廷没有派兵管押江湖人的意思,江湖中人都对朝廷的放任自流感激不尽。然夜阁胆大妄为,居然敢为凉国卖力,既叛大魏,又欲杀长公主殿下。三派弟子听说后,吓得几欲昏厥。长公主一召见,他们便急忙敢来,唯恐朝廷认为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是夜阁那一流,有叛国之心。众人围着长公主殿下,帮长公主提意见处理夜阁之人。同时,他们又派人缠住郁明,不断地旁敲侧击。江唯言以前虽是江湖人,甚至更是夜阁杀手,但比不上他有个好出身。他乃长安名门江家的嫡系弟子,身上不但有官职,还帮长公主做事。江唯言离开江湖数年,身份早已洗白,与江湖人实在没什么交情。然郁明不一样啊。他出身北冥大派,江湖大派身份正得不能再正。此次长公主遇袭,又是他主动联络的江湖人。江湖弟子来打听长公主的事,必然会想方设法跟郁明打听了。弟子在新住所的湖边亭上找到那个靠在柱头上昏昏欲睡的青年,拿出本子来记录,问道:“我等实在是惶恐不安。不知郎君可知道那位殿下的爱好,给她送些好处,不知她能不能既往不咎,不要将夜阁的事,算到我们头上?”郁明低头看弟子的本子,颇有亲切感。因他也有同样喜好啊!他顿时跳下来,与人勾肩搭背说:“哎呀,长公主嘛,就是阴晴不定。人家想算就算,全看心情啦。”弟子面色僵硬,听得悲从中来:“这样么……那殿下有甚爱好……”郁明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喜爱毛毛虫,喜爱淋雨,喜爱被人当面数落,喜爱别人不给她面子……”弟子听得一阵惊疑,怎么觉得这位郁郎说得如此离谱?恰恰明珠领着一众长裙侍女从旁路过,听到郁家郎君漫不经心地随口胡侃,她脚下一趔趄,随后无语地望一眼那个英俊郎君,幽怨道:“郁郎,你这般胡说八道,小心殿下回头跟你算账。”郁明一本正经道:“算账也得能见到面才算啊。公主殿下日理万机,哪里记得我这般小人物在背后编排过她?”明珠长眉一扬,听懂了郁明话里话外隐约的怨气。因夜阁之事过后,李皎一直处于忙与更忙的状态中,根本没时间见郁明。郁明有些怨念,有些讥讽,也是颇能理解的。明珠不欲掺和李皎与郁明之间的事,听到郁明讽刺李皎,已不再如当日初听时那般生气。她微微一笑,提裙而走,留郁明一人闲晃去。听了一耳朵的弟子,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差点摔了自己手中珍贵的记录长公主爱好的小本子,大叫道:“郁郎,你也忒不厚道了!原来你都是哄骗我们的?难怪长公主见了我们送的礼,皮笑肉不笑的。”郁明沉下脸,半天没说话。他心想你们起码还能见到她,然而我呢?自当日他搬来救兵,解了李皎之危。事后李皎一直在忙着见官寺人、见江湖人、见使臣,李皎忙得脚不沾地,平时根本没怎么露面。郁明一开始理解,想等她忙完了再说两人之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