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族之中,大约每一个不能冠冕言明理由的消失,最终都将以死亡来解释。
而清尘和姑姑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帝都郢城之后的事。
那是恒帝驾崩之后第三天,是他们浴血奋战逃离帝都的第一站,是宏帝即位的大日子。夜色下的沧澜海是一片暗黑,清尘独自走到海边,站在礁石上,所有生的信念摇摇欲坠。他知道,从此生命不再有支点,一路走下去便是一路的流血牺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盏小小的渔火从远处而来,那样快,竟好似其实是从水下升起一般。小舟是蚌壳形状,舟上人提着一盏灯笼,映得面色粉红,一时看不出年纪。但清尘认得那张脸,同挂在皇室灵堂中的画像一般无二,她离宫时十六岁,距当时已又过了十六年。
&ldo;清尘,你长得跟你父皇好像。&rdo;她将灯笼递近了,照亮清尘的脸,&ldo;我看到属于皇兄的那颗星了,落在了西北,泽之国的方向。&rdo;她微笑,声音细细宛如少女。
&ldo;你是……凡茵姑姑?&rdo;
她点头,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她的手掌湿润、冰凉,好似一尾鱼。
&ldo;姑姑怎知清尘今夜会到这里?&rdo;
&ldo;你不知道,海浪也是会说话的吗?&rdo;她拉着他的手,眼睛里含着殷殷的笑容,&ldo;清尘,你要活下去,总有些事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不同。中洲如此广阔,你可以去找寻你需要的,也寻找需要你的。&rdo;
&ldo;清尘需要的,都已不在。需要清尘的,亦已消失。&rdo;
&ldo;傻孩子,你还那么小……&rdo;她浅浅笑了声,&ldo;生命怎能停在一个死结上便止步不前。去吧,姑姑会一直尽力帮你。&rdo;她松了手,那蚌舟须臾已远。
&ldo;姑姑,你可是去了沧澜海国?&rdo;他问。
渔火已变作海面倒影的一点星光。清尘眺望过去,心里感叹:姑姑又何尝不是停在了那一个点上无法解脱,不然何以痴痴等了这么多年。可嘴角,已然挑出笑来。
十年之后的今日,再未见过姑姑,却意外地收到她的信,和这特别的信使。姑姑在帮他,帮他寻找那些他需要的和需要他的人和事。
&ldo;可据记载,绯鸽山庄的后人,都有着绯色头发,轻功卓绝,赛过千里马,轻过万里信鸽,对方向亦有着先天的辨识,反应机敏,极度灵慧。这姑娘……怎么看都不大像啊。&rdo;玉竹犹豫着,沉吟道,&ldo;除非……&rdo;
&ldo;除非她是那个诅咒的承受者。&rdo;清尘不假思索地道破。
&ldo;绯鸽山庄中隔代必出一个异类,发肤与其他族人不同,却与普通常人更相近,&rdo;玉竹道,&ldo;这样的诅咒者年幼懵懂时便会被家族赶出山庄,不论境遇如何都要独自谋生。&rdo;
&ldo;如此看来,我和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怜。&rdo;清尘捏着那封信笑。
&ldo;少爷少有怜香惜玉的时候。&rdo;玉竹起身,点上安息香,&ldo;早点休息,明天我去取蓝雀翎羽,少爷在此等候就好。&rdo;
&ldo;不,我还是要先去赤雪国境内走一趟。&rdo;
&ldo;少爷……&rdo;
&ldo;既然有消息说在赤雪国见过她,该就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是空穴来风的妄言,我也不想错过。&rdo;朱清尘抱着头躺下,左耳的承泪安妥地栖在发上,他暗自喃喃,&ldo;我一定要找到你,荀桑……&rdo;
玉竹垂首,施礼走出来。
天未放亮,公鸡却已开始鸣早。玉竹一直站在门旁,笔直挺立。
在多年前的一次刺杀中,他的后脑被一道暗器所伤,从此再不能入睡。于是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是守在清尘的门外,合着眼,不出声息地保护他。他的暗器还留在后脑里不曾取出,也不曾告诉过清尘,他甚至连他每夜的无眠都一直隐瞒。
而保护他,似乎是他生命里从不需追究因由的使命。
记事起他便在太虚山上跟着师傅不妙子修炼。不妙子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喜欢酒,却从不喝酒,只是倒一碗,摆在面前陶醉地浸在酒香里。
&ldo;师傅为何不喝呢?&rdo;有时他会问。
不妙子捋捋胡子道:&ldo;有些东西太美好,你一直想尽办法想要拥有。可一旦得到后,却渐渐发现它并不似你先前所想的那么好。因为你在不断向往的过程里将它的好一厢情愿的放大了。你错了,却以为是那样东西变了,变得不那么好。
是不是很可笑?所以,太美好的东西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不要有太多妄念。就像这酒,只要闻着就好,享受那份馋着念着的折磨,何必喝进肚里,然后让它变成一泡糟粕。&rdo;
师傅说话,也总是不修边幅的。
山上的清修十分寂寥,但五岁那年由七个人送来一个和他同岁的男孩,按常理,他是他的师弟,可师傅说:&ldo;玉竹,以后你要奉清尘为主人,一切为他着想。&rdo;
&ldo;为什么呢师傅?&rdo;他还是喜欢问。
&ldo;有些人为爱而生,有些人为仇恨而活,有些人为享乐而努力,有些人却要为莫须有的功名劳碌。其实没有为什么,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选择不同而已。而你,是要为清尘而活的,无怨无尤才会让自己更快乐。&rdo;师傅的酒,香气已经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