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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匆匆 2(第1页)

我和刘伟健一句话都还没说,只见田间丰在我们面前画了两个圈,一个勇敢,一个胆小,让我们选。那时,我们班有着特殊风气,被全班同学看不起的不是成绩差、个子矮、相貌难看或调皮捣蛋,被看不起的只有胆小。所有孩子都害怕被戴上胆小如鼠的帽子,那就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于是,在那天下午,我和刘伟健在一起不干出格事的准则被打破。虽然刘伟健自始自终一言未发,但这事他有责任,把田间丰这样的捣蛋鬼纳入我们的友情圈子是他的过错。

田间丰先来,他摸准肚脐眼,顶着阳台,平衡力很好,胆量也确实很大。在离地十多米的地方,整个身体悬空着,还能笃悠悠如同爱极了周边美景似的东张西望。大约过了一刻钟,孩子们最初的惊险感被磨光,只剩下不耐烦。作为游戏倡导者的田间丰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因不耐烦中断游戏。

他说:“我这样直到傍晚、半夜、明天天亮都成。你们肯定等不到天亮。这样,还是你们先,看你们谁坚持的时间最长,我比他长一些就赢了。”

张军吵着先上,见田间丰这么容易,他以为自己上去也容易。张军从不认为自己是胆小鬼,我们此前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胆小鬼,然而一上窗台,胆小鬼的本质彰显无遗。他就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了,只听他失声喊道:“快拉我进去,不行啦,我要掉,掉下去了!”

我们把他拉回屋里,不顾他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田间丰一头栽倒在我的床上,捶头挠腮,狂笑不止。

田间丰的笑声停止后,刘伟健说:“我来。”

我的恐惧被张军唤起,巴不得到最后。刘伟健的胆量和平衡力一点都不比田间丰差。也过了大约一刻钟,田间丰说:“刘伟健你下来,你小子胆儿也真大,我跟你比不出第一,并列第一吧。”

轮到我了,我把肚脐眼搁在窗台上,上半身探出去。当我低着头,目光往下时,坠落的视觉令我晕眩。我才知道田间丰东张西望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分散注意力不致晕眩。我注意到刘伟健在整个游戏的过程中低头望着地面,因此刘伟健胆儿比田间丰大,真正的第一是刘伟健。

我若是持续望着地面,恐怕连三秒钟都坚持不了,于是我也学着田间丰东张西望。当时我看到的是大院背后的景象,我看到一排笔直高耸的水杉,在阴沉沉的云层下迎风晃动,仿佛站了整天的岗,试图抖擞精神的兵士。远处无边的稻田翻着微浪,更远处的建筑在江南灰沉沉的湿气中,如同海市蜃楼。这些是我看到的右侧景象。

由于我当时东张西望,还会看到左侧景象。当我转向左侧时,我的目光本也循着由近及远舒展开去的规律,但一幅出其不意的画面,使得目光的舒展在中途停止。那幅画面是一张脸,最初我没看出那是一张脸,某种苍白浮肿之物在隐晦潮湿的空气中截断我的视线,是我一开始的直观感受。

下一瞬间,我认出那是一张脸,匆匆一瞥看见,过于高耸的额头使头发看起来稀疏,眼睛小眉毛细,眼袋却大得很。脸显然是胖,但胖得不规则,看起来像浮肿。嘴大唇厚,嘴微张着,椭圆形的口腔仿佛深渊的入口所在。

过度的惶恐令我把不住平衡,身体往下栽。幸好刘伟健他们眼疾手快,要不然我小小年纪,来不及跟亲人告别就一命呜呼。我被拉回屋里,田间丰不笑,他和刘伟健、张军一样被刚才一幕惊呆了。他没想到我连喊都不喊就往下栽,他们拉住我是出于本能。说明一切猝不及防,通常是后怕的根源。

我内心的惶恐持续着,只不过他们对我惶恐的理解是错误的。我惶恐不是因为刚才的游戏,而是那张脸,占据我内心的全部,在长久不能自已的颤栗中反复出现。

不能带来欢乐的游戏不是好游戏,尤其那场游戏最终造成不欢而散。直到他们告别离去,我也不能从惶恐中走出神来。终于只有一个人在家,狭窄的出租房忽然给予我空荡荡的感觉,霉斑片片的墙上挂满那张煞白浮肿的脸。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那张脸已经不在。走上阳台,也没在任何一扇门口看见那张脸。我特意走出几步,脚步能使我的目光望得更远。没有那张脸,但是我看到别的异常。我看到陈家父女所住的屋门竟然开着。

惶恐不见了,在我心中已经没有半点立足之地。震惊不能用语言表述,惊喜也是。我的脚下不再是阳台而是甬道,我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探寻之路上,这条路指引我重拾一度失踪的友情。

站在门口,闻着屋里渗出发霉的气息,我对自己的亲眼所见依然不自信,喊:“陈佳,陈佳。”

声音带有疑问。连喊几遍没人应答,音量不知不觉提了上去,我估计不只是屋里人,我估计半个大院都能听到我的喊叫。这么一来,陈佳要是真回来还好,要不然,我估计会被嘲笑神经不正常而出名。

随着我的担忧,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不是陈佳的陌生女子,问我:“你是谁?”

我在顷刻间感觉万分失望,嘴上关不住疑虑:“陈佳住在这。”

“什么陈佳?我们刚租的房子。”他的声音又细又好听,但很不客气,缺点礼貌。

“陈佳回来怎么办,他们付了半年租金,时间还没到哪。”

她很不屑地说:“这是房东的事,问我没用。”说完关上原本开着的门,算是把我打发掉了。

那天晚上,我魂不守舍,父母亲轮流问我想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要是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结果他们泼我一头冷水,说些少管闲事什么的,那就太没意思了。实在被问得紧,我就含而不露说:“陈家父女可能还会回来。”

听了我的话,父亲不生气,反而眯着眼笑了,说:“我知道你会提这事,你是我儿子,我一猜就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我认为父亲关注的重点不对,但主观意识是相对的。意思是说,我认为他关注重点不对时,他可能对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跟我说了陈家父女出租屋的事。我从他的讲述中感到作为陈佳朋友的惭愧,一大半的人都知道房东收取双重租金的贪财牟利的手段,甚至还有人指责过他,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陈家父女可能会回来的想法。但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房东被指责时,全无半点羞愧之心,甚至理直气壮说:“你们懂什么,浪费资源就不可耻吗?我这是资源合理利用。”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房东眼里,资源合理利用的意思是这样的:出过事的房子很难租出去,摊上曹丽这样的外乡人蒙混过关,先把不好做的买卖做了,剩下简单的也就高枕无忧了。

父亲以平常心描述,体会不到友情使我对房东恨得牙痒痒。吃过晚饭,郑大爷又来我家。就像之前说的那样,郑大爷的心态因人们对细节的遗忘,发生了从很高期望到跌落谷底的转变。在这件事上,他找不到能和他产生共鸣的人,他只认我父亲是他的知音,这是他几次三番来我家的原因。他人未进门,声音已到:“岂有此理,竟然没有人再提这事了。”

我父亲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何事,我父亲说:“没人提是好事。”

郑大爷的脸更沉得难看:“这下好了,连你也不理解我了。”

我父亲竟又说出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比如,一张纸写黑之后又擦白。别人一看见现在的白就想到以前的黑。想想看,被忘记虽然看不到白,但也想不起黑,难道不是好事吗?”

郑大爷听后,拍拍脑袋说:“还真他娘是好事。”

他只坐了一小会就走了,他出门时一定是碰到了曹丽,只听她说:“估摸着大伙再也不提这事,估摸着用不着你出面澄清了。”

父亲听到这话,压低声音对我们母子说:“估摸着郑老头再也不会为这事来烦我了。”

他们都挺高兴,只有我暗自伤感,因为我估摸着越来越少的人想起陈佳,估摸着很快就再也没有人想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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