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翊没有难为店家,他知道,任何一件事,若细究起来,都有它的来龙去脉,去塞北买马的事不急,怕就怕去了塞北后,自己归家的路被人斩断。于是,本来要在当天启程的他,又续租了几天。
果然,到了第二日黄昏时分,就看见一着玄色长衫的富态老汉带着几个县衙装扮的人到了店里,径直走到韩翊跟前,指着鼻子就骂,
“好你个没脸皮的姑爷,前儿个夜里才迎娶了我家最受宠的二娘,今儿个该回门的日子,却不见你半个影子,赚了我家海量的财物,还骗了我家二娘的人。你这人,人品不行,我家二娘不嫁你了,把财物也给交出来!”
经过一天的思量,韩翊大概也把头绪理了个门清。他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急于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表演,待到县衙的差役近前时,他才微笑着问了句,
“都要拘人了,总得报上你家姑父姓甚名谁吧?总不会逮着个男的就说你是家姑爷,你家女娘有那么放得开吗?”
四周围起了一阵哄笑声,尤以昨天说过见到韩翊娶亲的那几个最为厉害。
那差役停止了动作,看向那富态老汉,他不慌不忙地从袖口处摸出一荷包,从里掏出一张黄绢来,递给公差,“差不离的。这人叫韩翊,洛阳人氏。这里边还有他与小女互换庚帖时的生辰八字呢。”
韩翊的嘴角扯出一个鄙夷的弧度来,“哦,原来你家姑父叫‘韩翊’,那你到掌柜那查查,住店的可有一位叫‘韩翊’的?反正我不叫韩翊,有我赵国颁发的关传为凭。”
韩翊的心里这才有点后怕的感觉,幸好他在出发前见了陈馀,后者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告诉他平日里他太不知道收敛,目标太大,这次出行,必将受到诸多钳制。
“哦,前几年为躲避兵役,有的人家连夜拉郎配,不论老少俊丑的,都可以娶个小女娘。可是,人家再怎么仓促,也是搞清楚乘龙快婿的名讳了的。”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响起来了。
一阵哄笑声再次响彻客舍,那富态老汉的脸有却没有半点窘态,他狞笑着说道,
“这些年你在我塞上来来往往多趟,老夫我可注意你很久了。以往你每次最多都只到了此地便折返,这次却一连流连了好几日,还有出塞的打算。像你这等人,在华夏地界上吃喝不愁的,没道理上赶着往那苦寒的北边跑。所以,今儿个,你是韩翊也得留下,不是也得留下!”
韩翊便确认了他便是彭城那头的暗桩,如果一开始自己糊里糊涂地跟他走,最多受几日牢狱之灾,然后不留痕迹地,范增就会把自己放出来,啥事都没有。
可现在,自己把他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这下算是把范增得罪狠了,不用想都知道,以后自己在华夏地界上的日子,绝计是不好过的。
韩翊拉下了脸,“罢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不是你的对手,不用你留,我自己回邯郸!”
本来,韩翊是想说回彭城的,可是这是在赵国的边境,如若说是彭城,就算这人放过自己,其他的势力也会蠢蠢欲动,那时陈馀即使想帮也使不上劲。
那人没有再说话,带着衙役就匆匆地离开了。
韩翊在传舍里的事还没完,他朝方才僵持不下时声援自己的那人处走去。
那人一身胡人打扮,但又长着华夏族人的脸和身材,走得近了,韩翊这才发现,他居然就是失踪多日的楚军的军市令!不由得惊得合不拢嘴。
此时的军市令已经须发皆白,清瘦了许多,脸上满满的全是沧桑感,韩翊的心中不由得一阵心酸,“田荣死了?”
那人笑了,笑容中有欣慰,嘴角还如当初那般地宽厚,“嗯。我亲手把短刀插进了他的胸膛。然后,又像他对待我儿那样,把他扔进了笼子里喂了鱼。那鱼,把他身上的肉啃食得很干净,一点渣都不留。再后来,我把他的骨头,点在了故齐王宫最深邃的那个地道里。”
田荣点了他对手的骨殖作地牢通道照明用,然后他的仇家又把他的骨殖点了照明。不知这算不算是陈平当年口中所说的因果,韩翊咽了咽口水,心想着以后做事还是不要太绝的好,不然田荣就是最好的例子。
韩翊再看了门外,已然再没有半个衙门或者是寻衅的人,他便知军市令是特地拦他去北地的。相比较范增他们,军市令从来就不是一个非此及彼的人,想必自有他拦的道理。
他特地让小二再加了五斤牛肉,两坛桂花酿,并亲自恭恭敬敬地给军市令满上,“亲叔伯一般的人,现又有活命之恩,还请笑饮为上。”
军市令端起那酒酿,眯着眼,慢慢地把它一点一点地啜到嘴里,那模样,极享受,是韩翊以前所没有见过的。
等到陶碗里最后一滴桂花酿都进了他的嘴后,好半天,军市令才睁开他那还氤氲着迷梦的眼,说道,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是像你这么给我倒酒的,那恭敬味儿,让我觉得在这世上遭再大的罪,也值了。只是有一点儿,他跟你不一样。每次我朝他撒气,他都乐呵呵地受着,连只言片语的埋怨也没有。那天听到噩耗,我感觉我的天都要塌了,只一心想要田荣那老鬼全家的命来偿。”
杀人虽然不好,但是为至亲报血海深仇,大概是很快意恩仇的吧。这时候的军市令,最需要的大概是把所有的过往,高兴的,痛苦的,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然后,再重新开始。
韩翊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孩子,你到楚军的目的并不单纯。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只不过,不知怎地,我只有一种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冲动,所以有好几次,我都没有到亚父跟前揭穿你。”
韩翊依然在笑着,看军市令的眼神,就跟看韩平的一样。
“北边,你不用去了。去了除了白白搭上一条命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那次你们在修武城放走的那人,将会成为最恐怖的存在,那片地,也将会成为最惨烈之地,一点都不会比当年项王屠刀下的咸阳好。不管是你找的,还是别的人,都没命回来。”
原来,军市令并不完全忠于范增。听项悍说过,当年是范增不顾他的反对把周推训练成一名优秀的间者的。他对范增,大概还是存着怨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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