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镇定出乎沈昀的意料,好像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沈昀眼中浮起一抹诧异,但转念一眼,又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没有错,鬼煞门纵然难缠,但以无瑕山庄在江湖中的实力,他们未必能讨得到好。沈昀不再说什么,就着清茶饮了一口,店小二将饭菜端上来,卖相虽一般,滋味倒还过得去。茶馆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店小二忙着收拾桌椅,远远听见清脆的铜铃声,一辆马车正沿着山路缓缓驶来。店小二迫不及待的守在路口等着招呼客人,沈昀微一侧目,只见那马车四檐皆垂挂有一枚铜铃,在行走间清脆有声,赶马的是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壮汉,穿着一件最寻常普通的粗布褂子,脸上毫无表情。车厢是用木头雕成的,花棂门格外精致,拉车的是一匹墨中泛青的高头骏马,从毛色及形态来看,竟是十分少见的乌孙天马。那乌孙天马出自远在塞北的乌孙国,这边陲小国善狩猎蓄牧,其所饲养的乌孙天马曾是朝廷贡品,万金难求,而这赶马的人每一鞭子挥下去皆是毫不留情,浑然未将这宝驹当回事。店小二虽不认得这匹马,却还认得出来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那嘴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去,人还没有走近,便已经在高声招呼:“客官,近来喝口茶歇歇脚吧!”赶车人连眼皮也没抬,马蹄踢踏着从店小二身边经过,店小二正失望地挠挠头,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阵叩叩声。这轻微的声音传进沈昀耳朵里,叫他心头蓦然一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苏潋陌在赌坊时的动作,旋即摇头一笑,苏潋陌现在就在无锡城中,再怎么样,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马车缓缓停下,赶车人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将厢房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车厢里钻里,仰头看了看正烈的日头,才踩着台阶走出来。他穿着一件黑底金丝华服,腰间束以一根鎏光嵌宝玉的锦带,斜眉入鬓,细长的丹凤眸子带着几分冷傲,不屑地瞟了一眼周围,停留在沈昀及慕云择身上,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店小二正想迎上来招呼,赶车人将他拦住,那人晃着步子走到沈昀桌前,含笑问道:“两位兄台可否让我拼个桌?”沈昀望了望四周道:“此处似乎还有许多空位。”那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我只喜欢这张桌子。”说罢,他脚步一跨,顾自坐了下来,拱手说道:“在下罗笙,不知两位怎么称呼?”沈昀还礼道:“萍水相逢罢了,区区名号不兄台挂齿。”罗笙低眉看到他腰间的酒囊,说道:“兄台似乎是好酒之人,怎么到了这里,反倒只饮起茶来了?”沈昀不置可否:“此处即是茶馆,自然要喝茶。”罗笙像听到最好笑的话那般笑起来:“莫不是在兄台眼里,茶馆只能喝茶,而酒馆就只能饮酒了?”沈昀一点也不恼,淡淡说道:“酒与茶,只在于入口的滋味不同,酒虽是消愁的好物,但长途跋涉之时,自然不如茶来得解渴。”罗笙半眯着眼睛问:“这么说两位是要赶一趟远路了?”沈昀一笑道:“路就在脚下,远与近,凭心而行。”罗笙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缓缓将目光移到慕云择身上,笑着道:“我也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原本是要去无锡城的,但现在遇到两位,或许还能提早结束行程。”慕云择望向那双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睛,说道:“现在的无锡城仍是是非之地,阁下确实应该回头。”罗笙把身体往他那边倾去:“这位公子倒说说看,这天下有哪里不是是非之地?”他靠得极近,与慕云择只相距了几寸,嘴角明明带着笑意,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却寒光迸现,牢牢盯在慕云择脸上。沈昀微微皱眉,拿起个碗“啪”得一声放在罗笙面前,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以茶代酒,先敬罗公子一杯。”那样尖的壶嘴,从沈昀手里倾斜,滚烫的茶水在高处注入碗中,没有一滴溅到桌面上。罗笙静静看着面前这只碗,茶水渐渐涨了上来,在几乎要溢出碗口的时候,沈昀恰到好处的将铜壶收起,桌边碗角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水渍。沈昀抬手道:“请。”罗笙笑了起来:“江湖上都说游侠沈昀剑法强行夺剑沈昀听他们一来一去,话里藏刀,眼里渐渐露出诧异。他诧异的并非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的身份,当然,也更非诧异慕云择的从容应对。他诧异的是,慕云择所说的话。在印像中,慕云择待人一直都是温润有礼的,即便在传剑大会上遭遇那样的变故,他也从未失去该有的礼数。但是眼前的慕云择,凌厉的眼神,咄咄的话语,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罗笙大笑起来,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好笑的话,直笑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渐渐得,他停住笑声,神情骤然变得跟寒冰一样冷:“慕少庄主,你可要想清楚了。”慕云择反问:“罗公子想做的事,可是想清楚了?”罗笙嘴角一扯,端起面前这满满当当一碗茶,叹息着说:“慕少庄主方才说我不自量力,这四个字,我现在就原原本本还给你——”话音未落,他忽然将手中那满满一碗茶向慕云择泼去,他们距离虽近,但慕云择早有防备,身影一转,向旁边闪了过去。那茶水泼到地上,冒起滋滋白烟,刺鼻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慕云择讽刺道:“鬼煞门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用下毒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罗笙伸出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段不在乎见不见得了光,重要的是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办成想要办的事。”沈昀缓缓将剑抽出,横于慕云择身前,望着罗笙嚣张的面孔说道:“但罗公子今天要办的事,注定不能办成。”罗笙看到他手里的剑,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这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锋刃削薄,犹如秋霜,我倒是不知江湖上何时又出了这样一柄宝剑。沈昀神色不改:“江湖上每日都有无数兵刃出世,每日也有无数祸事发生,罗公子想要事事尽在预料之内,恐怕也无法做到。宝剑与钝剑,皆可伤人护人,这就要看持剑者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荒凉的山道上见不到半个行人,店小二跟掌柜早就被吓得躲进了里屋不敢出来,那赶车人站在阴沉天色下,尘土飞扬,他依旧面无表情,好像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罗笙听了沈昀的话频频点头:“这伤人还是护人,沈大侠看来已经有了抉择。”沈昀一笑道:“不,我从未在心中抉择过。”因为从始到终,他想要做的事,就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罗笙惋惜地摇头:“我也很想跟沈大侠切磋切磋,只可惜正事要紧,所以今天你的对手不是我。”他抬手示意,那本来还站在远处的赶车人身影一晃,已经到了沈昀跟前,罗笙平静地说:“帮我好好照顾这位沈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