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认为李淳风孤高自许,”裴承秀拉长语调,“相反,我认为李淳风行正义之事,存君子之风。‘故弄玄虚’之类的诽谤言论,大约是旁人自身能力不足、却又嫉妒心使然。”
李淳风愣住,少顷,垂眸道:“言重了。”
裴承秀摆手,大大咧咧道:“实话实说而已,不必谦虚。”最后一个字诉出口,总觉得哪里说的不对,于是乎,低咳一嗓子,抬手拍了拍李淳风的肩,增补几句,“再说,我夸的又不是你,而是你口中所述之李淳风。”
肩膀上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力道,李淳风黑眸略抬,清澈的目光瞥见裴承秀盈盈水眸里的一抹欢喜。
“你……”李淳风迟疑,这一刻,本有几句肺腑之言,话至唇边,却变成平平淡淡的一句,“裴承秀,注意你的举止。”
裴承秀浑然不察,笑嘻嘻道:“你再说几则李淳风的故事来听听?”
出乎她意料,这一回,李淳风摇头拒绝。
裴承秀不禁纳闷:“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淳风完全不理会这一道质疑,神情平静,吩咐轿辇停住。
裴承秀懵懂不解,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咦,眼前这几座逶迤延绵且高耸入云的宫殿,似乎是太史局?
正在暗自纳闷轿辇何以停歇在此处,头顶上方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几个字:“裴承秀,你进去罢。”
闻言,裴承秀头摇如波浪鼓:“有没有搞错?依据本朝禁律,非掌天文、历法、撰史之官员,不得擅入太史局。不是说了观看日蚀的么?去太史局作甚。”
李淳风的目光凝向宫殿深处的楼台,平静道:“西边第六座楼阁即是观天台,你若登高望远,即能观看日蚀。”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太史局为外廷重地,严禁一切闲杂人等擅闯。”
“不必擅闯。”认真的语气。
“噢?”
“北侧墙垣低矮,你可寻一处偏僻之地,翻墙爬入。”
“…………这就是你所谓的,送人一程?”无语,凝噎。
*
万幸轻功不低,裴承秀并未遭遇到险阻,轻轻松松翻墙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李淳风所指之所——历科,观天台。
一路上,裴承秀喃喃自语,腹诽不已。
说白了,本朝太史局承担观天象颁历法之重任,且分为三大科:天文科、漏刻科、历科。虽然李淳风博闻强识又颇负盛名,但太史局毕竟不是天策府,他的官职仅是从六品的灵台郎,经年累月奉职于观天台,观测天象之变化,校正年年农时历法。
哎,观天台之上,仅有日月星辰为伴,料想岁岁年年观测星辰且精准无误地推算出阴阳历,实在是一桩苦差事。
难怪旁人以“孤介”二字非议李淳风,若换成性格活泼之人,能活活憋屈死在这座冷清寂寞的十七层青砖塔楼。
这会儿,裴承秀一边气喘吁吁的攀爬楼阁,一边抱怨李淳风把她诓骗至此地。
若是早先知道李淳风根本没有打算与她一起观看日蚀,她才没闲情逸致攀爬这桩年久失修的老阁楼。
哼!
李淳风这个人,真是太冷漠了!
裴承秀走走停停,热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几次捂着胸口大喘。气,生怕爬楼梯时的动作幅度太大而不慎牵扯胸口的伤。她累得要死,好不容易踏上观天台最后一个阶梯、踱上空旷的顶楼时,她喋喋不休的埋怨,骤然停止。。
这是一座无比朴素无比冷清的楼阁。
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除了书案,便只有笔墨纸砚,以及散乱一地的纸。纸上字迹端正,段落分明,却被涂涂改改了数次。
这个李淳风,随手乱丢,也不收拾收拾。
裴承秀无奈一笑,弯腰,一张纸一张纸的拾起,其中,她分神注意到有一张纸绘着一轮高阳、一轮明月,只不知为何,明月挡住了高阳,天地黯淡,万物失色。
裴承秀不懂天文,也不做多想,把所有的纸放在书案,余光瞥到砚上的墨早已凝干、十几本线装书册堆放在案头。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这些让人眼花缭乱头脑混乱的数术著作,书面皆拥有一个相同的署名:李淳风批注。
哇,这个李淳风,这般厉害?!裴承秀略一挑眉,啧啧惊叹。
再环顾四周,看见有一块灰色的麻布遮住了什么,裴承秀移步过去,未有任何犹豫抬手揭开。
在这座清冷寂静的观天台,裴承秀见到了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奇美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