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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周人则反其道而行之。《礼记。表记》说,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礼,三个民族三种文化,一个比一个先进。所谓&ot;尊礼&ot;,其实就是重人事,重伦理,重情感,以礼仪代刑律,以人情代恐吓,以血缘为纽带,以爵列为赏罚。这无疑是比装神弄鬼、杀人如麻更得人心的做法,因此大受欢迎。于是,靠着对内实行开明专制,对外实行怀柔政策,周终于取殷商而代之,并由此产生出一种理论---得人心者得天下。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并不是规律,甚至不过是弥天大谎---得人心者未必得天下,得天下者也未必得人心(请参看本书第六章),但对周人而言,却是所言不诬。武王伐纣,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便是证明。

然而难题也就接踵而来。

根据&ot;夏商周断代工程&ot;的结论,武王克商,事在公元前1046年。但中华大地上的战争,却既不始于斯,也不终于斯。早在传说中的&ot;三皇五帝&ot;时代,战争就开始了。九黎战涿鹿,炎黄战阪泉,虞舜伐三苗,夏禹伐共工,何曾一日安宁?事实上,在邦国制度诞生之前,部落与部落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周人最后能够&ot;得天下&ot;,也仰仗了那些特别能战斗的部落和部落国家。我们知道,正如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所说,部落之间的战争&ot;进行得很残酷,使别的动物无法和人类相比&ot;。原因也很简单,就因为在他们看来,进行掠夺&ot;是比进行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ot;。

战争使得手了的部落受益匪浅。靠着这种不劳而获又立竿见影的办法,得手了的部落迅速膨胀起来。与此相对应,部落的总数却在减少:夏禹时上万,商汤时三千,到了周武王的时候,只剩下八百,而且这八百个部落也多半不再是部落,而是初具规模的&ot;部落国家&ot;了。如何摆平这些形成不久,还带着野蛮社会习气和遗风,动不动就会动粗动武的&ot;国家&ot;,对于刚刚成为联盟或联邦领袖的周人,是一个考验。

这时,武王和他的得力助手周公,便表现出惊人的政治智慧。

他们的办法是赎买,即用封土赐爵的形式来赎买这些部落国家,以及他们的武装力量。这也是老办法。比如周人的领袖季历,就曾被商王封为&ot;西伯&ot;。周谷城先生的《中国通史》说,所谓封建,自有部族战争以来,便已有了雏形,但亦只有雏形而已。这个说法,我认为是有道理的。实际上所谓&ot;封建&ot;,原本是野蛮社会武力集团政治妥协的产物,是用分封的形式对部落武力的赎买和对部落联盟的确立。武力虽然是野蛮时代占有资源和分配财富的重要手段,却不是唯一手段。打,有打不赢的时候;吃,有吃不掉的部落。起先,部落之间战争规模尚小,自然不妨把战败者赶尽杀绝。但当战争变成&ot;世界大战&ot;时,就不能再搞&ot;三光政策&ot;了。于是封建制兴焉。

所谓&ot;封建&ot;,其实就是处置战败者的土地和人民。土地,原本是搬不走的;人民,也原本是杀不绝的。那就各安其位,原封不动。要动的是这些土地的疆域和这些土地上的首长。重新划分疆域,这就是封;重新指派首长,这就是建。周人指派的首长,或是先代的后裔(如陈),或是自己的族人(如蔡),或是参战的盟军(如楚),或是异姓的功臣(如齐)。先代的后裔得到了封赏,自然感恩戴德;参战的盟军得到了封赏,自然心满意足;异姓的功臣得到了封赏,更加效忠王室;自己的族人得到了封赏,愈发同心同德。当然,周王也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一块地盘。这块地盘,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据点。

这当然是一种策略,却是一个高明的策略。它甚至是一个阴谋,却是一个对社会对民族有利的阴谋。于是,为了保证胜利的局面能够维持,为了保证邦国制度长治久安,武王和周公便编造了&ot;天命&ot;的谎言。

按照武王和周公的说法,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上天之所赐予,叫&ot;天下&ot;。天下的管理者是上天的儿子,叫&ot;天子&ot;。天子既然是上天的儿子,那么,所有的土地便当然都是他的,这就叫&ot;溥天之下,莫非王土&ot;。既然所有的土地都是天子的,那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当然也就都是他的臣仆,这就叫&ot;率土之滨,莫非王臣&ot;。这样一来,周王就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他的分封天下也就有了法理上的依据。

可惜这于理不通,于事不符。因为天下不但原本不是周王的,也不是殷帝的,而是大家的,或者是各人自己的。参战的诸侯,原本是各国的领袖。有的是部落的首领,有的是事实上的国王,都有自己的土地和子民。他们参加倒殷的战斗,除不满殷人的盘剥以外,也是想在胜利之后分一杯羹。现在,桃子还没摘到,怎么连自家的树也都姓了姬呢?

这就只能拿殷的灭亡来恐吓。武王和周公说,殷人为什么&ot;有天下&ot;(其实是当了部落联盟的领袖)?是因为殷的先祖有德,上天垂爱,天命为君。后来,帝辛(纣王)失德,不敬天,不法祖,不勤政,不爱民,弄得天怒人怨,狗跳鸡飞,天命就要更改了。怎么更改呢?很简单,&ot;革除&ot;殷人所受之&ot;天命&ot;,简称&ot;革命&ot;。上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周,因此这场革命,就叫&ot;周革殷命&ot;。这是历史的必然,客观的规律,是皇皇上天不可违抗的意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ot;殷鉴&ot;即是证明!

武王和周公的这一套&ot;革命理论&ot;大约是说服了诸侯们的。何况他们发现,周人要的只是一个名义,实惠还是自己的。不但增加了土地和人民,而且在自己的封地还可以为所欲为。那些蛮族领袖就更是兴高采烈。他们以前因为落后于华夏诸族,未免自惭形秽。现在既然受封,也就成为列侯,可以与中原各国平起平坐,礼尚往来了。这可真是咸与维新!于是纷纷欣然接受,并举行了隆重的典礼。祭坛上放着整只纯色的牺牲(色纯曰牺,体全曰牲),四周放着各种礼器。天子以青、白、红、黑、黄五色之土筑坛,象征着东西南北中。诸侯封到哪一方,就取哪一方的土,再掺和代表中央的黄土,用白茅包裹,赐给诸侯。诸侯们受土以后,带着近支(帅其宗氏),领着远支(辑其分族),统率着庶众(将其丑类),欢天喜地奔赴封国,定疆域,封子弟,收田租,忙得不亦乐乎。

封国几乎是完全自治的。国君可以把自己的国土再分封下去,分给自己的族人和扈从,这就是大夫。大夫又可以再分给自己的族人和扈从,这就是士。这样层层转包,诸侯有国,大夫有邑,士有田。他们是&ot;劳心者&ot;。没有土地的庶人、奴隶出力。他们是&ot;劳力者&ot;。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阶级划分的国家制度确立了。

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则很松散,无非朝觐会同(春见曰朝,秋见曰觐,时见曰会,众见曰同),也就是礼节性拜访,并象征性地缴纳一些赋税。至于各国内部事务,天子一般是不管的,颇有些&ot;虚君共和&ot;或者&ot;虚君自治&ot;的味道。作为&ot;天下共主&ot;的天子,开始可能还有些威望,后来就不过是供在庙堂上的菩萨,再就是被诸侯们拿来当作攻打别人的借口。比如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齐国攻打楚国的理由,就是楚人没有及时贡奉用来缩酒的茅糙,害得周天子无法祭祀祖宗(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这种借口现在看来,完全是故意找茬,比什么&ot;大规模杀伤性武器&ot;还不成理由,但在当时却很堂皇。因此,尽管楚人已经把话挑明,道是&ot;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ot;,你我之间根本就&ot;风马牛不相及&ot;,你们凭什么来打我?齐国还是理直气壮地&ot;打你没商量&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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