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苏恒也会让韶儿一起听。韶儿早慧,知道是在说他的母亲妹妹,心里难过,却不做声。苏恒便将他抱到怀里,一遍遍的摸着他的头。虽比别人更慢些,但婉清终于还是学会了说话、走路。母女两个又坐在屋檐下吃西瓜。平阳公主前去探望,可贞又托她给韶儿带了衣服、荷包,却不教说是她做的。周赐又去看沈含章了,两个人隔了一堵院墙对弈,可贞说若是周赐赢了,便把红叶给他。她下的那么烂,结果也还是周赐输了。平阳果然把东西送来,苏恒细细的翻检了一遍——没有做给他的。他把荷包偷偷的留下来。绣给孩子的五线五毒荷包,只有荔枝大小,用珍珠大的小香囊缀成。可贞有些年数没做过这么费神的东西了。他有时也睡在椒房殿里,摸索着一桌一柱,想见可贞仍在窗前读书,阳光洒满,空气里浮动着香尘。她回过头来,了无-心事的对他微笑。苏恒无意间听见,秋娘对韶儿唠叨沈含章如何的不把他放在心上,劝说他亲近刘碧君时,怒火腾的便烧起来。他不顾韶儿和太后求情,将秋娘杖毙。韶儿一天滴水未沾,苏恒前去看他。韶儿垂着头,“秋姑姑对儿臣很好。儿臣明白她那些小心思,可是……”苏恒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想你娘吗?”韶儿越发的把目光藏起来,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苏恒便叹了口气,“朕想她。每时每刻都在想。”韶儿诧异的抬头望他,眼睛里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苏恒将他揽在怀里。韶儿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孩子的软弱,“父皇,我们把娘接回来吧。”苏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沈含章不可能回来。他纵然去,也只能得到个避而不见的结果,逼得急了,只怕沈含章又要做出些无可挽回的事。他揉了揉韶儿的脑袋,道:“想她时,你便去看看。你娘对你狠不下心……”他欲言又止,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口,“替父皇说几句软话……”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苏恒还是控制不住的往沈家去。沈君正虽恼他亏欠了沈含章,却并不阻拦他去探望。宴饮时略装装糊涂,也由着他进后院。他偶尔也会窥见沈含章,或是在与婉清荡秋千,或是在和平阳喝茶聊天,任婉清牵着红叶满院子乱跑。唯一一次碰面,是在老太太的丧礼上。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刺进他心里去。只望见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便再不能移动脚步。她垂了头避让进内堂。苏恒想要拉住她,抱抱她,安慰她,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哭。他上了香,吊唁过。满脑子都是她无助垂泪的模样,一直回了宫都不能放下。他等了很久。海棠花开,他再度望见她笑容的时候,便差方生给她送去了一枝海棠。换回的是一句话,“恩情已断,缘止于此”,她锁了晴雪阁的院门,从此不再踏出一步。蜀地渐渐平定下来。苏恒的追查也终于有了结果。只是有很多事他依旧想不通。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刘君宇在成都烧掉了一只书匣。里面有卫秀临死前留给他的笔记,他若看了,那些他一直想不通的事,便会有解答。他没查到的,也会揭底。比如说,何以那个幕后主使如此神通广大,不管是刺客,民间的奇人异事、朝官他都有所交集,乃至于连后宫嫔妃、宫女、太医院的编制也能随手摆布?要让太后信任他如此容易。只需告诉她,苏歆死前手里握着半片缣帛,上写着“苏永顿首”,而那个苏永,便是沈含章的亲舅舅。只需告诉她刺死苏歆的那柄素质刀还有一把鸳鸯配刀,再让她在沈含章枕头下见到那柄含章刀。苏恒只以为太后猜忌沈含章——毕竟半年前大郎才来信说,要带北沈家的闺女回来给她敬茶,结果眨眼间大郎死得不明不白,三郎带着本该是他嫂子的人回来了。她难免有些不妙的联想。但他没想到太后已将沈含章看做仇人,对她存的是恨之欲死的心思。卫秀对人心看的透彻,无数人被他把玩在掌心。他对沈含章执念之深,并不亚于苏恒。他每一刀都戳在她的软肋上,远在千里之外,便将她拿捏得生不如死。他利用苏景死时她的悲伤,不着痕迹的给她下毒。教着太后,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开口说话,逼苏恒纳妃。如何一步步在沈含章心里埋下猜疑,令她疏远苏恒。如何将一场试探蜀地动向的南巡,说成是带了宠妃衣锦还乡,祭祖告庙。然后,在苏恒和沈含章互相猜忌到极点,也是最可能互相摊牌的时候,他亲自到了长安。可惜天不假寿。他并没有活到苏恒将沈含章废掉的那一天。苏恒不信太后与刘碧君和此事牵扯过深,是因为他自己也遇刺了,而刘碧君差点搭上儿子。若换作沈含章,也许就信了。她曾亲眼见过,卫秀笑盈盈的拿饵料逗猫,等猫凑过来了,只一捏就掰断了它的脖子。他是不会因为有人与他结盟,就心存怜悯,放他一码的。——他连太后和刘碧君,也一并算计了。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今天会写到苏恒之死……结果这一章完全就是为了剧透写的,我到底是有多急着完结啊锤地72、番外(完)七沈含章始终不肯再见苏恒一面。有时苏恒甚至想在晴雪阁外放一把火,或者干脆将晴雪阁砸了,看沈含章是不是还能坐得住。但是他不敢造次。沈含章经废后一事,已自云天跌入泥地。苏恒再敢有所折辱,她必无颜苟活。只能慢慢来,一步步消除她的戒心,令她感到诚意。而后以最煊赫风光的礼节将她迎回去,才能有所挽回。不能着急。必须要耐心的经营。苏恒不断的自我说服。然而每每看到韶儿时,他心里便有燥乱尘灰般扬起,遮天蔽日——沈含章已肯为韶儿开门,甚至肯留他用膳。两个人可以一并坐在树下品茗。她会用怜惜、愧疚的目光凝望着韶儿,在他困倦睡过去的时候,让他枕在她膝盖上……沈含章并非铁石心肠。她只是对他无情罢了。嫉妒自己儿子是件很荒谬的事。苏恒依旧心疼韶儿,却也真的渐渐不想见到他了。韶儿开始不自安。加之蜀郡战事将平,刘君宇已动身回京,朝中便有人胡乱揣摩苏恒的心思。坊间也开始有传言,说刘碧君有明月之相,柔嘉贞静,宜伴帝星。苏恒只在他寿辰时赐百官吃面。说是当年征战最艰苦的时候,逢寿辰,皇后总会煮面给她吃。如今想吃,却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了。朝中的骚动只因他一句话便平息下来。沈含章那边却始终不肯给他半分回应。她比他想得还要决绝。苏恒将婉清从她手中夺走,她也没有求一句情,带一句话。苏恒对着一双子女,心里对沈含章不无恨意。然而婉清猫一样蜷在他膝盖上,抬了黑漆漆的眼睛望他,懵懂的叫“父皇”时,他心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穿,积攒这么些年的爱恨汹涌汇流,再不能分辨得清。蜀地平定,边疆也日趋安定。国库渐渐充盈起来。苏恒有时立在长安角楼上,望着繁华皇城,便会想起当年他与苏歆艰难征战时的情形。其实他从来都没想过当皇帝——在苏歆遇害之前,他确实从没想过。那时他唯一的野心就是辅佐兄长夺取天下,待到功成名就、天下太平时,便携美归隐,悠然南山下。大郎曾笑问他,归隐便归隐了,为何非要“携美”。他不能答。他和大郎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是有一个女人的。那个人是他情之所系,心之所归。纵然功名利禄全部抛却,飘然而去,他也不忘带上那个人。大郎听说沈家有小姑待嫁,连是美是丑都不知道,便能解了佩剑求娶,只因为他知道这姑娘是自己必娶的。手快有,手慢无,若是个美人便赚了,不是也一样过日子。苏恒却必要是那个人才行。但是他最终一件也没做到——他既没有辅佐苏歆一统天下,也没有与沈含章相伴白头。幸好沈含章还活着,总还是能挽回的。苏韶十六岁那年,苏恒为他挑选了太子妃,是陇西周家的嫡女。苏韶大婚看——但就算这样,他依旧怕动摇不了沈含章。思量了很久,他又取出另一份诏书,递给去传召的太监,说:“若她依旧不肯来见朕,就把这一份也给她看。”那是一份废太子诏,苏恒并没有加盖玉玺。他只是想,若示好不成,便只能软硬兼施。他不信,沈含章看完两份诏书,依旧敢在晴雪阁中安坐。他已经等了十年,足够了。是时候逼沈含章给他一个答案了。已过了端午,天气炎热。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柳绦低垂,绿意深深浅浅的流淌。猫蜷在树荫下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