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骤然不悦,“你说什么?”清扬顿了顿,道:“——娘娘该放宽了心思,不必患得患失。”我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已然松懈下来,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人人都劝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他们都不明白,这个孩子是不同的。便是拼了性命,我也想好好的把她生下来。我曾亲眼见她活过。对我来说,她和韶儿是一样的,也许比韶儿还要招人疼些。她在我最孤家寡人的时候出生。我被休回家去,身边也只带着她和红叶。在晴雪阁里最难熬的那几年,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她怎么艰难的学着走路,学着说话……書萫閄苐而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活过。如果连我也不能让她活下来,还有谁会记得她。红叶跟着苏恒回来。许是天光晴透了的关系,她的面色看着略有些发白。至于苏恒,我是不指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的。他有谢安石的修为,当他不想时,便是生生把他的心沾酒剜出来,他也未必有半分动容。我对他察言观色了这么些年,结果也只是确认了他的美色罢了,从来都不敢说自己揣摩对了他的心思。便依旧慢悠悠的做着针线,对红叶道:“你去库里挑些布样来,要吉祥的花色——花鸟最好。”红叶应诺去了,苏恒便踱过来,在榻前站着,静静的看着我做活。我笑道:“你挡了光。”他便往旁边让了让,早有宫女搬了鼓凳过来,他就势坐下,依旧没有说话。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映着明光,白玉般莹润。我便想到新婚夜里,他执一柄玉如意来挑我的盖头,他的手是真的比玉同色。我便放下针线,去拨弄他的手指。他先是老老实实的任我拨弄,片刻后便坐到榻上来,从背后揽了我,揉捏着我的手指,“你不能劳神,便少做这些。”他手上有些薄薄的茧子,然而我的手也并不柔滑,只怕比他的还粗糙些。我说:“闲极无聊,总得找点事,打发时光。”他便摩挲着我的耳鬓,调笑道:“朕召之即来,给你解闷可好?”我笑道:“臣妾不敢与万民争利,国事要紧。”他说:“……许朕就想做个昏君呢?”我便摇了摇头,“那也不能是因为沈含章。”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我刚刚方向的活计,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我笑道:“不是。是给陛下绣的……已经有些年没有给你做过这些东西。看你配着别人编的绦子,用着别人绣的帕子,心里总是别扭。”他便顿了顿,身上贴的近了,声音便有些低哑,“你不喜欢,朕便再也不用了。”我笑道:“用也还是要用的,我一个人可做不了这么些……”他便说:“慢慢做,来日方长。”顿了顿,又说,“孩子也是。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养很多个孩子。”我心里一时有些不妙的预感,便截了他的话,笑道,“嗯。我觉着这次会是个女孩儿呢,长得像三郎多一些,日后定然是个美人,只怕比景儿还要好看些……就叫她婉清怎么样。”苏恒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不好,‘婉如清扬’,你殿里已经有了清扬。”我说:“若有人用过便不好,后人要怎么取名字?不碍的。”苏恒只说:“还早呢,也不必着急。”外间有事,苏恒并没有久留。我心里已对他生了警惕,立刻便命人去传红叶来,去传话的人却说,红叶不在库房。入了夏,天气也变得不可琢磨,过了午膳不久,外间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穿堂而过,蓄满了水汽,竟有些凉意。而后不及反应,天上便滚墨似的堆起了乌云,只眨眼功夫,雨幕便铺天盖地落下来。一时空气里满是泥土清腥的味道。天地都被哗哗的雨声淹没了。红叶依旧迟迟不归。我心里便有些不安,将椒房殿一干人都差遣出去寻她。明明还是正午,天色却黑得像是子夜。天际翻滚着雷鸣,有些隐隐的压抑。珠帘想起来时,我忙起身去看,却是清扬抱了韶儿来。雷声震起来,韶儿便抱了头缩进清扬怀里,兔子般动也不动。我伸手去接他,道:“韶儿。”他“呜”的一声便撞进我怀里来,小声道:“娘。”我抱了他在床上坐下,便有些无奈。他这个怕雷的毛病,实在是太柔弱了些。一道明紫色的闪电亮起来,片刻后,雷鸣如巨斧劈下来。我掩了韶儿的耳朵,他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来盖我的耳朵。黑漆漆的猫眼里染了些水汽,却一片清亮。我不由便微笑起来,俯身亲了亲他。殿里伺候的人都差遣了去找红叶,御药房那边送来安胎药,只差一个洒扫的小宫女进来呈递。许是不曾进过内室的关系,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垂着头,连步子都有些抖。清扬看她端不利索,便抬手接过来,她忙脚步匆匆的退出去。清扬接到手里,却不急着进呈,一时只是看着那汤汁。我说:“是安胎药,呈上来吧。”清扬垂了眸子,道:“是。”上前时却不知怎么的,竟踩了裙子。一碗药全扣在了地上。正巧有一道雷劈下来,那闪电映得她面色苍白,表情却如常的平淡。她说,“民女一时失手,娘娘赎罪。”我说:“不碍。再命御药房呈一道进来吧。”她说:“民女去取。”她起身退下时,珠帘再一次被拨开,红叶跟水里捞出的人似的,湿淋淋闯了进来,看到清扬手里的空碗,便默然的闭上眼睛,雨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她大概再也站不住,软软的滑坐下来。我忽然便明白了什么。除了怀里的韶儿,四面忽然都变得石头般冷硬。我说:“清扬,你先带韶儿回去。”韶儿圈了我的脖子不说话。我便笑道:“韶儿乖,娘亲待会儿去看你。”韶儿把头埋进我肩膀。怎么都扯不开。我便叹了口气。我讶异于自己的平静,平日里一些小事都要纠结于怀,此刻却连半分情绪都无。仿佛早已麻木了一般。我说:“清扬,你去取药。”清扬脚步顿了顿,却还是领命去了。我便对红叶说:“那药我还没吃。你且去沐浴,不要着了凉。无论是什么事,都先平复了心境再说。”63、(下)御药房往宣室殿、椒房殿呈药时,都是要留一份备查的。清扬取了药回来,我命人宣了晁太医,让他和清扬细细的校验。结果也只是一份平常的安胎药罢了。看着像是虚惊一场,我心里却明白,清扬不会无缘无故摔那一跤。她必是觉出那碗药有什么不对,故意打翻了的。然而我问她时,她只是垂了睫毛,淡然答道:“是民女行止不慎,娘娘赎罪。”她这样的姑娘,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时,任谁都撬不开。我便不再追问,只命排检椒房殿的宫女太监,寻出这一日送药进来的宫女。对着名册核对出姓名,是前日才从宣室殿调拨来的宫女,只在殿外洒扫。我命人去宣,却寻不见。李德益来问,可要差人去搜捕。换做我往常的性子,定然二话不说便着人拿来审问。然而上一世我便吃够了率直的苦头,这一遭再不敢把人心往简单里揣摩。她既然有胆量往椒房殿里端毒药,就必定不会这么简简单单畏罪潜逃了。便命李德益不必追问。只让他去给管事嬷嬷传话说:那小宫女送药进来时,我看她手脚利索,想要将她调到内殿伺候。她何时回来,便让她来谢个恩。将这一遭烂事暂且搁下了,便去后殿看红叶。她这一回洗得略有些久,我进去时,她只穿了浴袍坐在水池边,满头漆黑的头发散开来,遮了眼睛,湿淋淋的滴水,还在发呆。我便在纱帐后的软榻上坐下来,问道:“你今日究竟听到些什么?”红叶身上震了震,片刻后,缓缓的跪起来,道:“奴婢听陛下说,小姐这一胎怀得确实不是时候,若没别的法子……便打掉吧。”我便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怎么才‘是时候’?这孩子出生时,大约正是伐蜀的紧要关头。若是个皇子,岂不是大振人心?便是个公主,也毕竟是皇后所生,终究是喜事一桩。 莫非只有刘碧君生养的,才是他苏恒的孩子?红叶又道:“……不过陛下又说,想要再考虑考虑。”我说:“既然这样,你那般模样闯进殿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事?”红叶垂了头,道:“奴婢看道宣室殿曹中侍进了御药房,给了太医一张方子。怕陛下临时又改了主意。”我思索了片刻,“今日的药已查验过了,是安胎药。”红叶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我怕她又要犯起傻,便又说,“但是第一份药,清扬故意打翻了。送药进来的宫女是前日从宣室殿调来的,我差人去问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了——就算不是苏恒,只怕也有别人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