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辈子种了七八年苗圃,很知道黄瓜有多娇气。只好命人全铲除了。然而再补种些什么,却一时拿不定主意。刚好听宫女们说道,陈美人在清凉殿的后院里种了几棵葡萄,想了想,便遣人去求一棵葡萄苗。清凉殿在椒房殿西北,邻近永巷,已经是个很偏僻的角落。也有配殿高台,登上去时直可望见东面金明池的浩淼水波,清风徐来,沁凉入心,便比别处更加消夏。我有心亲自去拜访一遭,再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便没有妄动。派去的人很快便回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太监,抬了老大一颗葡萄藤。光用布包裹起来的根就有水缸那么大。两个太监将葡萄藤放好了,后面便走出来个宫女,上前对我福了福身。她个子不高不矮,红扑扑娇憨的脸蛋,生得很是圆润讨喜。笑道:“玉枝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我不觉有些深思。玉枝是当年椒房殿里的宫女,虽不是入画那种记名的大宫女,然而也是内殿伺候的,很是得用,在我这里都有名号。当年我糊涂时,太后为苏恒挑了十个妃嫔。彼时立朝未久,宫中一切简陋,新进的宫女们少人教导,太后便从我身边挑出十个人来,分在她们身边主管。太后这一招很高明,我身边不过三十六名常例宫女,她一次就换走了十个。而这十个人跟了新主子,自然也不被新主子容纳。我又不能为她们做主,因此不过半年间,就各自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纷纷被黜落了。然而看玉枝的举止打扮,她在清凉殿里当过得不差。我笑道:“平身。陈美人可好?”玉枝道:“回娘娘,一切都好。陈美人听说娘娘想种葡萄,葡萄是该插枝成活的,但如今已过了季节,怕插不活,陈美人便从殿里挪了一棵过来。遣奴婢向娘娘问安,顺便禀明缘由。”我说:“劳她费心,又动了土,很不好意思。”玉枝笑道:“陈美人说,能得娘娘青眼,是殿里的福分。”——这个陈美人竟是个清透的妙人。便又聊了一会儿。我赏了清凉殿里来的人,又命青杏儿去取了四枝芍药,用粉铀美人瓶盛了,让玉枝带回去。笑道:“椒房殿这时节只芍药开得好。不知道陈美人喜不喜欢,你先带回去看看。”玉枝叩谢去了。我便命人将葡萄倚着假山石种上。有道是“树挪死”,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了。韶儿也跟着清扬从前殿里回来,跟着我在后殿看了一会儿种葡萄。他是没见过葡萄藤的,并不认得是什么,看了一会儿没意思,便抱了我的腿,道:“娘,咱们进屋吧?”他这两天精神头都不好。先是看到秋娘将热茶浇到清扬身上,又在太后哪里被逼着叫别人娘。他平素里亲近的人,这两个是最靠前的,谁知一下子都露出了可憎的面目。他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我笑道:“今日不是去前殿找邓师傅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韶儿对了对手指,有些仄仄的。清扬便替他说:“邓先生着了风寒,在朝上告了假,只怕最近都不能来宫里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确定。邓纯这次告假,先是短假变长假,而后便要乞骸还乡,再然后,苏恒便要让刘君宇教少儿读书——最后不知怎么的,就闹成要让刘君宇做太子太傅了。我说:“清扬,你去库里挑一挑,再找红叶拿牌子。今日或者明日,挑个时间去邓先生府上走一趟——我会命太医令跟你一起。”清扬沉吟片刻,道:“……会不会冒犯了邓先生?”我笑道:“你只说自己是椒房殿的女官,不会冒犯的。邓先生只厌恶宦官,对女学士还是很敬仰的。”清扬略有些脸红,却也没有过于谦辞,只道:“好。”吩咐好了清扬,我便抱起韶儿,道:“咱们先不进屋,韶儿想玩什么,娘亲陪你玩好不好?”韶儿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道:“要不咱们下棋?”……我忽然很觉得愧疚,韶儿才四岁,说到玩儿竟然只能想到下棋。我说:“咱们玩点别的。”我牵着他的手到后院里走走。然而我自己在玩上,创意也有限得很。想起自己在家时玩过的东西,像是秋千、弹珠、毽子、六博之类的,便一样样带他玩。然而到底是女孩子的东西,他大都不怎么喜欢。倒是喜欢荡秋千,我推了他两次,他嫌推得低了,只一会儿便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己踩。荡得跟椽木齐平还不罢休,吓得我心惊肉跳。芍药一丛丛的开在秋千下。韶儿渐渐的终于放下心事来,荡到高处的时候,一面喊我看,一面咯咯的笑起来。我便也能稍稍的松了口气。他终于从秋千上下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汗水映着日头,一双黑眼睛眯起来,笑得极是讨喜。扑过来牵了我的手,“咦?”道,“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我自然不能说是让他给吓的。他不像韶儿那般先天不足,反而还比普通孩子聪明强壮些,我不能过于将他纳在自己羽翼下。便转而问他,“荡这么高做什么?”他天真无邪道:“韶儿想看看,能不能转个圈儿。”——虽然我不想过于拘束了他,然而听了这话,立时便决定让他以后离秋千远一点。他扬着头看我,忽然便掩了嘴,而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缠着我腿笑得晃来晃去。他说:“韶儿逗你玩儿的。”我很捏了他的脸蛋一通。我们荡完秋千已经临近午饭时分,红叶来后院寻我们。大概看到了葡萄,她跟我一样忆起往昔,便有些怅惘,边走边道:“世子爷不在,算来有些年数没吃到马奶子葡萄了。秋紫、龙眼之类的固然汁水足,到底味道还是不一样的。”我说:“这是棵玫瑰香,听说也是从西域带回来的——我倒是更爱玫瑰香一些。”红叶笑道:“这么远,也不知道陈美人怎么弄来的。”我说:“大概是娘家人送的。”红叶道:“娘家人?姓陈的将军,我一时还真……”忽然便停了口,问我道:“陈……骁骑将军?”我笑着点了点头。红叶咋舌,便不再说话。我与陈美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梁美人和我是有家仇的,她固然一时把矛头转向了刘碧君,但终究还是悬在我头上的刀。成美人出身低微,对我和苏恒都不冷不热,只一心好好伺候着太后,明哲保身。而这个陈美人,虽出身也没有怎么高贵,但她的哥哥陈文,却是周赐的堂叔周嵘手下得力的裨将。周嵘投靠了苏恒后,便派他在苏恒手下效力。他来得晚了些,功劳不显,官位不尊,为人也沉默。但才华还是有的。而陈美人也三面都不凑趣,热闹看得很是冷漠。这点跟周家、跟她的哥哥,倒是像得很。但这回连周赐都来了长安,想必陈文想安坐,也是坐不住的。让太后和刘碧君专心礼佛,是苏恒才下的命令。大概是有意告诫太后,也大概是想做给我看,连着两天苏恒都没去长乐宫走走。从前殿出来,便直接来了椒房殿。我本以为,过了十六,他大概也就不来椒房殿了,谁知这天邻近晚膳的时候,他竟又来了。他一来,韶儿脸上便欢喜起来。照旧叫着:“父皇,抱抱。”就扑上去。苏恒捞住他的腋下,甩着他转了两个圈,才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便上前接了韶儿给清扬抱着,服侍他进屋更衣。屋里才熏起香来,白烟袅袅,丝丝绕绕。我前日才穿过的百蝶衣已洗熨好了,正平展在铜架上。傍晚光线透着些蜜色,落入内室时,昏昧里又有些温暖,不那么真切。那些绣上的蝴蝶就像是才落上去的一般。大概是朝上事情顺利,苏恒今日面上很有些喜色。我为他脱去大衫,他忽然便说:“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我说:“是衣服好看。”他垂着头看我,手指在我耳鬓摸索着,低声道:“朕也为你更衣。”我不及后退,外面门“吱——”的一声便打开一条缝儿,韶儿探头进来,道:“父皇,娘,还没好吗?”苏恒揉着额头笑起来,道:“好了也让你给弄坏了!”我说:“那是春裳,本来也该收起来了。”苏恒点了点头,揽了我的背,随口道:“今夏的供奉收到了没?”我说:“等我问问红叶。”苏恒点了点头,随手拂开水晶帘,又说:“也不用问了,想来是母后那边耽搁了……母后礼佛,愿也不该用这许多俗务耽搁她。朕看你好得也差不多了,明日便交接了吧。”我说:“是。”------------------------------------------------------------------------------------作者有话要说: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