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自己想要将韶儿带回来,都做好脱层皮的准备。何况她不过是椒房殿里一个女官?她对上太后,竟还能坚持留在韶儿身边,不叫人做些小动作——我确实只能感激她。清扬的面色终于略略和缓下来,却还是说:“到底还是辜负了娘娘。”我不由笑起来。红叶已经给她搬了个绣墩,她一敛身对我行礼道谢,拂裙坐下来。我少时为了这拂裙姿态的窈窕端庄,着实吃过不少苦头。见她做得行云流水,与家中老妈妈们教养得竟分毫不差,料想她八成也是从我的姑婆哪里学来的礼仪。想必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一并要严守的。我便安静的与她对坐着吃东西。我吃不太下去,瞟着她吃得也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把人遣退下去。问道:“今日入画来得仓促,也没说清是个什么缘故……太后今日生气,究竟是为了个什么缘故?”清扬半点没扭捏,四下一打量,见没有旁人,便道:“听人说,是昨日陛下驳了太后什么事……似乎是给哪个美人晋位?陛下说,妃嫔晋位都要皇后主持,娘娘还病着,不可过于操持了。大概言谈间有些恳请太后多体恤娘娘的意思,太后便将小殿下留下,好为娘娘分劳。”——她说得毫不客气,眉眼淡然。我猜着,只怕太后没少将这份气迁怒到她身上,因此她才能把话记得这么清楚。可见,苏恒确实是对太后这么说了。我一时默然。原来,苏恒已为我顶撞过太后。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念旧的。也许昨日他冒雨闯入了椒房殿,也是因为得到了太后遣人来见我的消息,怕太后为难我,匆忙赶来护着我的?我不由笑着摇头。我还真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仿佛他真对我情深意切了似的。可他若真对我情深意切,刘碧君是怎么回事?我的韶儿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废掉?历来被废的太子,有几个得尽天年?他将韶儿废掉,自然是故意要将我逼上绝路。而前日他闯入清池殿,言谈间分明就是嘲讽我装病敷衍太后、拖延刘碧君的意味。我记得清楚。他不顾念夫妻相敬的礼节,将我按在池边办事。当也是真的恨我了,所以故意要折辱我,乃至将我折腾病了泄愤。大概是他事后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心中愧疚,所以才想为我在太后跟前讨些便宜吧。不想弄巧成拙,反而让太后越发的厌憎我。终至做出撕破脸来逼迫我的事。我不必为此多怨他一分。自然也不该为此生出不当有的幻想来。毕竟他昨夜才用刺杀的事,敲打过我。苏恒久久不回来,我心里不觉又有些焦躁。却已经知道焦躁无益,便强压了下去,耐着性子做起女红来。才绣了个荷花瓣,便听外间又来人报,说的却是:“平阳公主到。”话音还没落,平阳已经掀了帘子进来。我还坐在床上,眼前满笸箩的针线都没收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当年在萧王府,我梳洗时她一身男装进去,随手给我梳头描眉都是有的,跟她确实计较不了这么多。她跟哥哥之间素来避讳得多,今日却前后脚过来,就让我有些疑惑了。我起身打了珠帘,笑着上前迎她,道:“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平阳难得竟穿了一身绛红深衣,配着明红色的百褶裙,鲜艳得像是一朵火石榴。头上扁髻斜簪着金步摇,步步生辉,光华灼灼。她听我问,便挑了眉,道:“怎的,你这里我还来不得了?”我笑着吩咐红叶去倒茶,道:“自然来得。只是我想着,你这会儿该在家陪驸马的。”她走得风风火火,寝殿里伺候的宫女们都来不及行礼,一个个屈膝下去,她随手一挥,边走边说:“我跟皇后说话,有红叶和翠羽伺候就成,你们都下去吧。”一殿宫人都还面面相觑,平阳已经执了我的手,和我一并步入内室。翠羽利落的搬了个黑檀木蓝田玉面的鼓凳到床边,平阳推我坐到床上,自己正要坐,见那些人还愣着,不由皱了眉,“没听到?”我挥了挥手,红叶便说:“公主都发话了,你们还不下去?”她们这才迟疑的退下了。平阳皱眉道:“我一路进来,就没见个脸熟的。才多久没见,你屋里就尽是我不认得的人了。”我无奈笑道:“不单是你不认得。”平阳是个聪明的,话到了这一步,她也就明白了。“没有这么个道理。你身边总得有个用着趁手的才行——也不要过于愚孝了。母亲糊涂时,你还是要开口说话的。”我笑道:“那时病得厉害——总之我记下了。”又岔开话题道,“怎么想起来看我了?”平阳垂了睫毛白我,道:“还不是你又欺负三郎?”我瞠目结舌。平阳笑道:“三郎差人到我府上,宣我来‘陪你解闷’,顺便帮他说好话……”我不由尴尬起来——先是哥哥,而后是平阳。苏恒是在回应红叶那句“家里没个消息,平阳公主又去了陇西”。今日红叶说时,他反应平淡,然而到底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这么一来,反而像是我在告状,挑拨是非了。我说:“没有的事……”平阳笑抬手勾我下巴,道:“娘子这羞涩的小媳妇儿样,添几分苍白病容,倒很是秀色可餐。引得公子我也不由食指大动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尴尬顿消,道:“你就没正经吧。”红叶已经奉了茶上来,先让给平阳,帮我解围。平阳接了随手就递给翠羽,道:“你们两个一边儿玩去。”红叶“噗”的笑出来,平阳道:“怎么了?”红叶答道:“公主说的就跟我们还是小孩儿似的。”却还是乖乖回身跟翠羽去窗边守着。平阳倒是愣了一会儿,望着红叶的背影,问道:“红叶多大了?”我说:“只比我小一岁,也已经二十四了。”平阳道:“我都没觉得,总以为她还是那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道是流年偷换。一直到现在,我也时常以为自己睁开眼,便能望见晴雪阁外海棠花开,春光正好。实质却已两世为人。我说:“年华不等人的。说起来,翠羽也二十二了,我知道你对这些事都不上心。不过她这个年纪,再不嫁人可就不像样子了。”上辈子,翠羽确实在这件事上为平阳惹来大麻烦。平阳摇头道:“这种事非得互相喜欢才好,不然出嫁根本就是找罪受的,还不如跟着我。”这是至理名言,我无可辩驳。便笑道:“你这个嫁了人的,自然可以这么说。”平阳笑里带了淡淡的嘲讽,道:“我可不就是嫁了人,才能这么说?”我不由就沉默下来,“李游欺负你了?”平阳笑道:“我一把能捏扁仨的人,你说他有本事欺负我吗?”我笑起来,反说:“到底是陇西李家的子孙,你也不要过于欺负他了。”平阳道:“我晓得。”又说,“听说周赐来长安了?”我说:“昨日夜里刚到。”平阳笑道:“这就对了。同样是陇西名门,子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我笑道:“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又跟驸马闹别扭了?”平阳道:“还不是——”却又噎住,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却要让个俗人困一辈子。罢了,不说我,我今日来,是要为你提个醒的。”她进门便遣人出去,我就猜到她有话要跟我说,然而对上她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是不由就端正起来,“我听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心着点刘君宇。”我脑中不由又浮现出那日的景象,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让所有人都抬了袖子遮面,只他一人如青竹般立在风里,姿容隽秀从容,名士气度,遍体风流。这样的人,又是杜纯的入室弟子。藏也都藏不住的。我说:“我也听过他的名号,据说是个真有学问的。”平阳却不以为然,“有没有学问我还真不知道。我六岁入学启蒙,跟他一起读了六年书,都没看透这个人。我也不瞒你,他和大哥、三郎一起长大。大哥和三郎起事后,故旧亲友们被连累遭的罪,他都躲了过去。杜纯晚节不保,惹来一身骚,连顾仲卿都背着贰臣的骂名,他却依旧干干净净。有多高明可见一斑——我是不爱亲近这种人的。”我玩笑道:“你给我提这个醒,是想让我劝皇上远着他?”平阳挑了眉毛,一双凤眼含笑带怒的觑着我,“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反正我为了谁说这些话,你心里比我明白。”我点头,“我明白。先谢过你了。”她看着我,目光忽然又柔下来,道:“不过我虽然不喜欢刘君宇,但他确实有名望,三郎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你只要防着,别让他立下了军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