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噗”的笑出来,抽了抽鼻子,道:“也是。”我并未料到,苏恒竟真的回来了。他喝得并不很醉,一身酒气,脚步却还是稳的,掀了帘子进来,便在我身边坐下。我才躺了,甚至还没熄灯,自然不好装睡,便攥了头发起来,想向他行礼。他握了我的头发,道:“不用起来。”他爱我将头发散下来的模样。当年在萧王府里,我的卧房足足有十面镜子,全部都是他征战间隙为我带回的礼物。每次沐浴过后,我站着梳头的时候,四面铜镜映了及膝的长发,熠熠生辉。他便从后面抱住我,一缕一缕为我顺下来。他仍和当初一般,轻轻的顺着我的头发,有些含糊的道:“朕时常想,你是否也白了头发。若是可贞满头青丝成雪……”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我心中不知为何,便沉寂下来。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我上一世并未活到能满头白发的年纪。被他废了之后,也曾有一阵子生过白发,年之后却也好了。我说:“皇上不是陪周赐饮酒吗?”他笑道:“朕说要回来陪老婆,便被他撵了。天下只一个可贞,朕抢了先,他没别处寻去,嫉恨得紧。”我不由悚然而惊,他却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头发,亲我的耳朵。我便起身揽他的脖子。他僵了一下,道:“可贞想要?”我无所谓,倒是他半夜过来,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不过若能讨他一时欢心,我也不介意说几句违心话,“嗯。”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为何,竟让我背后发寒。他生气了。我不由谨慎起来,他却不肯体恤,俯身在我耳边道:“那么,就为朕宽衣吧。”我下意识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只不停的对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颤抖着揭开他里衣上了绳扣,分开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来。他俯身压下来,我却不由的伸手推拒。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了。”我手指划到他的左侧锁骨之下,哪里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样虬结的痕迹。我脑中一片空白,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说:“这里有一道伤。”他说:“旧伤而已……”我说:“不是——”他身上每一道伤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我都清楚。我说:“怎么弄得?”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释疑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我一把伸手推开他。他这话说出来,就是要我的命的意思了。并不只是我的命,还有韶儿与沈家满门。也许连我死去的舅舅也要受我牵连,不能得尽荣哀。我该战栗觳觫,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向他表白忠心,然而此刻心里寒风夹着怒火翻腾不已,竟是半点泪水也逼不出来。片刻之间,脑中竟然几经算计。冷漠得我自己都惊心。我说:“你路上遇刺了?”他有些烦躁,却不徐不疾的伸手解我的衣服,道:“都与你说了是旧伤。”我抬了膝盖踢他的下腹,翻身将他压倒骑了,道:“苏恒,我跟你夫妻多久?你身上哪一道伤,不是我亲手敷药包扎的?!”他胸口起伏,眼睛里带些血色望着我。片刻之后,忽然目光如水晕染开,唇角挑了起来。他笑道:“可贞,朕都忘了,你还有这么生猛的时候。”一手遮了眼睛,一手扣住了我压在他胸口的手,又道,“在抖——是怕的,还是累的?”他抬了抬手背,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扫了我。不待我回答,便抬手摩挲我的脸颊,道:“是朕糊涂了,你何时怕过?你只会生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将人心随手丢到一边,连踩一脚都不肯。定然是累的,瞧,汗水都湿了鬓角……可贞,你身子何时变得这么虚了?”我不明白,他已疑心我要杀他了,为何还能若无其事的将话拨开。然而他不肯接话,必然就是被我说中了。我说:“你果然是遇刺了。怎么,逼出了供词,是我指使的吗?”苏恒只揉着我的耳朵,手指顺着滑下来,勾了我的下颌。不置可否。——看来不止是供词。我笑道:“难不成还搜出什么信物来?”苏恒依旧不听不问。目光专注,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我不觉又恼怒起来,我说:“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苏恒,我这一生最不爱担虚名。谋逆罪名都沾了,日后想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干脆坐实了它。”我抬手去拔头上发簪,虚握了一握,才想起今日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散着。不由越发羞恼。我四下寻找锐器,苏恒却先攥了我撑在他胸口上的手,抬起来。他说:“不用找了。你枕头下的匕首,早已经被朕处理了。”我脑中嗡的一响。他已经将自己头上的发簪塞进我的手心里,帮我阖上手指,半眯了眼睛笑,“喏,给你。”我先前发狠,也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此刻手上已经抖得握不紧东西。然而我很清楚,有些时候人心稍纵即变,当此之际我有片刻犹豫,便可能让苏恒疑虑深种。他今日出言试探,只怕我派人行刺他这种供词,他是有几分信了的。——如果他恨我是因为这个,那么上一世他只将我废了遣送回家,实在是手下留情了。若我不在此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一世定然还会重蹈覆辙——也许比上一回还要惨些。我所寒心的是,我们夫妻一场,他当年竟不肯听我一句分辨,便信了有心人的构陷。可当日情形我一无所知,如今也确实百口莫辩。唯有以命相搏。我反手将发簪刺向自己的喉咙。他黑瞳一缩,兔起鹘落间已压了我的手臂,将我反制在床上。他目光里染了怒气,清亮逼人。他掐了我的手臂,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说:“沈含章,你很好。能对自己下狠手,你很好,很好!”可是,逼得我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是谁?然而我能仰仗的并不是怨恨。我说:“苏恒,你我夫妻九年,生养了三个孩子,几番经生历死,才熬到今日。我不信寻常陷害能骗得过你。你今日既然已经疑了我,只怕已是罪证确凿,不容我分辨。你我夫妻情分非比寻常人家,若是我疑你要杀我,因爱生恨,定然也比别人恨得深些……”他不做声,我已泪流满面,明明是要做戏,却不知悲从何来。“心里一旦有了恨,能查清的事也就查不清了。所以,三郎,不如我一死百了,先给你解了恨。你解了恨,说不定还能念及我们当日的情分,善待我的韶儿,不追究我的家人。若我有幸,有朝一日冤屈昭雪,也能瞑目了。”苏恒眸光漆黑,面容却平静无波。他情绪一贯埋得深,让人想入非非、惶恐不已。可是我见得多了,早已学会猜不到时便不去猜。他沉默到最后,竟然笑起来。他起身将我拉起来,圈在怀里,笑道:“谁跟你说我疑你了?”我一时还止不住泪水,便不说话。苏恒是聪明人,聪明人容不得别人替他做判断。我若说证据确凿,他就必然非往疑点上想。大约一时还不会在心里为我定下罪。我必须趁早将这件事查明了。他为我理顺头发,爬了个顶髻,将簪子从我手里掰出来,为我插上,道:“又是谁跟你说罪证确凿了?那刺客笨得很,一口供词露洞百出,朕实在懒得听,早一刀将他劈了——不过朕现在倒是后悔了,早知道该让你亲自来审,省得你七想八想。”我一时又有些发懵,“陛下已经知道是谁主使了?”——否则就是他故意替主谋遮掩,才将刺客灭口。他这一次的笑货真价实,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意,“当然。不过朕不会说——可贞闲着也只是胡思乱想,不如就找件事做,查查是谁在陷害你吧。”然而他已将刺客灭口,分明就是让我无处去查的意思。他为我理好了头发,片刻后又沉寂下来。他捧了我的脸亲吻,将我推倒在床上。“可贞,朕没想到,你竟然连死也要算计这么多。”他解我身上结扣,我下意识伸手推拒,他将我的手拨开,道:“不会再弄疼你。”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怜惜。我久病未愈,身上其实不适合承欢。他的头发从肩头滑下来,落在我的颈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朕不听你这番辩白,你今日便白死了。”他这一次确实很轻柔,我咬了嘴唇,也依旧控制不住泄出声响来,他在我耳边低声的笑,“你可知道,这世上固然有以死明志,却也有畏罪自裁。知道若你背着朕死了,朕会怎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