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鹊呢?"落霞会意,忙回道:"大爷放心,秋水已经送了小鹊回去了,她吓得不轻,不会乱说的。"史墨看着豆绿色帕子中间的那一小点芫花碎末儿,淡淡道:"叫秋水私底下送些银角子并两样不打眼的银首饰给小鹊,叫她安心就是。""奴婢省的。""嬷嬷,你去跟王管事通个信儿,就说薛家的大爷好些时日不去家学了罢,学里热闹的紧,宝二爷和一位姓秦的小学生通日在一块儿,却是再没见过那样标志的小哥儿呢,其他的王管事心里有数儿。"邬婆子点头出去了。剩下史墨用手指敲着案沿儿,沉默半晌,忽然起身去招来小幺儿,靠近耳边叮嘱几句,石砚是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大爷安心,必在您到学里之前就给办好喽。"史墨拍拍他的肩,笑骂一句,石砚猴儿一样蹿走了,几瞬就不见了人影子。史墨转过身,晨光照在他额头上,阴影中的一双眸子闪烁着寒光,冷笑,既然正房那样不甘寂寞,那索性就闹大了罢。东胡同是靠着宁荣二府府后的一条胡同,胡同里的宅子虽不似宁荣两府那般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倒也高高大大,有些气派,里头住的都是贾家旁支的得势的亲戚。贾家附近这样的胡同还有七八条,只不像东胡同里的宅子好。胡同口的地方宽敞又能晒着日阳儿,常有贾氏族里或者亲戚家的小孩聚在这里顽儿,离着不远便是热闹的大路,小孩儿也愿意在这处看街市,常常日头刚升起来,就有小孩儿在了--袖里揣着几个大钱儿,倘或能看到个卖零嘴儿的小贩儿,远远叫来,小伙伴一起,粗糙的零嘴儿吃着也新鲜。金荣是很愿意路过这胡同口的,就是因为他亲姑姑就是住在这东胡同子里,谁见了都要叫一声璜大奶奶,而胡同口的小孩儿见了他也要喊一声"荣叔"的,十分威风,是以他去贾家族学的路上十日里得有七八回故意绕远了好经过这胡同。今日又是这样,金荣穿着一身鲜明的大衣裳,昂首挺胸的走过来,眼睛向前看着不远处的大路,可眼角余光和耳朵都注意着胡同口的小子们呢。只是今天他没等到小孩儿一窝蜂的围上来,打千儿问好,也没等到好事的懒汉谄媚的笑。看着一群脑袋围在一起,又笑又说的,金荣皱一皱眉头,冷哼一声想走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听一个半大小子笑道:"素日里以为那金荣是个人物呢,不也是为了些银钱就被薛家大爷哄上手了么?"另一个道:"你知道什么,咱们这些正经的贾姓子弟都去不成呢,人家却攀着姑母苦求了在家学里读书,为的什么?还不就是在学里给人做那契弟,薛家大爷手指缝里漏漏,可不就够他们一家子嚼用了么!"前一个嗤笑,"还真是!只不过这金荣在咱们面前横,可在家学里却不得志的很呢,听说薛家大爷很快就有了新朋友,长得十分妩媚俊俏,把他弃过墙了呢!"那一个唾了一口道:"呸!他是什么玩意儿!你但看那秦钟,都是一样附学读书的亲戚,人家和宝二爷同进同出的,金荣和他一比,简直就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这话说出来,一堆人都嘻嘻哄笑起来,直把金荣气的脸色黑紫,撸起袖子就上前来,有眼尖的瞅见,惊叫一声,围在一起的众人哄的一下都散了,说话的那几个更是跑的飞快,让金荣连脸都没瞧见。金荣喘着粗气,但哪里还追的上,转悠了良久,看着时辰实在是不早了,才黑着一张脸往族学去,心里对着学里那两个诨名香怜玉爱的薛蟠的新朋友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着也把秦钟恨上了。现下到了时辰,代儒交代几句,留下几个对联,命学生对了,他就命孙子贾瑞暂且管事,自己回家去了,这几日他犯了咳疾,日日如此,学里都习惯了。史墨眼见着这学里从上到下没将童试放在心上,暗暗冷笑,只管着贾环、贾兰日日习文读书。他们是世家弟子,这童试的互保与廪生作保自然不用他们操心,只抬出贾氏族学的名头,学里的子弟参考资格就已经定下来了,而且因为在京城,他们都不必参加县试,直接就可以府试。可有了资格,并不代表就能考上,要知道这童试要考五场,八股文、试帖诗、默写,还有诗赋和解释四书五经。这里头考的内容虽浅显,但也得学过四书五经才好呀,可这临考试的当头,家学的塾师贾代儒还只给学生留下对对子的课业,真真不知所谓。史墨命人在外头高价买来了往年童试的题目,早在几个月前就和贾环、贾兰三个偷偷儿破题习文了,就连贾环养伤期间,史墨也没把这事搁下。抬眼瞥了一眼前头,秦钟、宝玉并那两个多情的小学生香怜玉爱,果然在挤眉弄眼,看上去四人互有情谊。史墨眼角忍不住抽了两抽,脸色古怪:真不愧是多情种么,四个人,关系这样复杂,却互相情意绵绵的,……也忒重口了点罢?又看一眼窗边的金荣,果然铁青着脸,恨恨地盯着那四人。史墨摸摸胸口,那里还放着裹着芫花药末儿的豆绿帕子,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闹吧闹吧,大闹起来才好,他总得给自家小孩儿出了这口气才畅快么。勾起一抹冷笑,史墨低头温书,却发现身旁贾环饶有意味的看他。怎么了?史墨用眼神问。小孩儿似笑非笑的看看他的胸口,冷哼一声埋头读书去了,无端被甩脸子的史墨瞪着眼睛,丈二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了?没一会儿,秦钟和香怜两个四目勾留,递暗号儿,两个假装小恭,走去后院儿,金荣见了,咂嘴龇牙,跟了出去。偏宝玉和玉爱两个,正咏桑寓柳,遥表心照呢,没看见金荣的动作。史墨余光瞅见,默默一笑,并不抬头。果然,没一会儿后院就吵嚷起来,金荣的嗓门大的屋内都听得清楚,什么"亲嘴摸屁股",什么"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原文)……难听的话源源不断。屋里的学生们听见,咳嗽扬声、挤眉弄眼的有,羞恼气怒的有,不等宝玉等人出去,香怜和秦钟已经怒气冲冲的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了,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们两个。贾瑞是个最图便宜的人,往日薛蟠隔三岔五来学里应卯时,总是大方的很,银钱酒肉都是尽有的,这会儿他在外头有了新朋友,不大来学里了,贾瑞便不自在起来,怨香怜玉爱两个不在薛蟠面前提携帮补他不说,还没本事拴不住薛大爷。这会儿便借势呵斥香怜起来,玉爱和香怜最好,这会儿个个儿心里都委屈上了,偏金荣因早晨的事心里头憋了气,越说越不像话儿,嘴里不干不净的把秦钟也带上了,宝玉头一个就不愿意。史墨瞟见宁国府贾蔷出去拉着宝玉的书童茗烟说了几句,暗暗摇头,挥手对外面自己的小幺儿唐子摇了摇头,心道这贾蔷是要给他哥哥贾蓉的小舅子秦钟出头呢,倒省了他的事了。本来史墨是想让自己的小厮不经意挑拨茗烟几句么,可贾蔷这一出去,却帮了他的忙了,这下史墨只有撇的更清了,任谁想破头这事儿也别想和他还有贾环扯上一丝关系了。茗烟是宝玉跟前最得用的,但年轻不谙世事,又是个爆炭脾气,素日里仗着宝玉的势,无故就要欺压人的,这会儿哪还忍得住,得信之后便一头撞进去,揪住金荣叫骂。屋中乱成了一锅粥,各种胡话脏骂都说出口来,金荣见一个奴才都敢如此张狂,气的脸都黄了,伸手去抓打秦钟宝玉,茗烟也是不怕人的,霎时间砚台书箱乱飞,仍不准又砸了其他数人的水壶、书本,墨飞出来不知污了多少纸片案桌。有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还有宝玉另外叫扫红、锄药、墨雨的三个小厮也上来襄助宝玉秦钟,更有素日里有嫌隙怨尤的子弟借此混打起来,混乱中金荣抄起一根毛竹大板乱挥,其他人一见,就有淘气的喊"动了兵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