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道。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补了一句:「恭喜。」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麽?」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吗。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真是太好了。」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麽,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麽,又不是因为我!」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一枚压岁的铜钱?那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魏晴岚有关,却从没想过每年都是那人亲自走了一遭,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麽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麽办?」眼见常洪嘉呆在原处,白蝮蛇这才慢慢盘成一团,声音几不可闻:「三千年前,他耗费真元,请一只狐狸算了一卦。卦象说洪嘉和尚死後魂魄不齐,地狱不收,轮回不入。他这才开始修习闭口禅,原本打算修满三千零一年,就到迦叶寺去,在和尚圆寂的地方,将心中所愿由口说出,重聚残魂散魄,一路护送进轮回。「没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为是你,他才这般开心啊。就算不喜欢了,也……也多少哄哄他。」常洪嘉一时急道:「我怎麽可能不喜欢他。」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听到「喜欢」二字,不知为何身上都烧得发红,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头埋进花瓣堆里。常洪嘉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听的对象,只好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从浮桥到浮屠道,琴声始终叮咚不断,然而等接近沙池,才发现魏晴岚站在沙池边上,瑶琴却横在雪中。那妖怪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跨入沙池,常洪嘉一愣之下,猛地扑了过去,从身後抱紧了魏晴岚,口中直喊:「谷主,停下!」魏晴岚骤然被这温度环裹,愣了好一会,才用秘术轻声道:「我只是拿琴……」常洪嘉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他在说什麽也未听清,字字句句都在打颤:「谷主,停下,里面都是假的!」那妖怪终於猜到常洪嘉的意思,原来那人那般惊慌失措,是以为自己心灰意冷,又踏入沙池幻象。一旦参透这点,魏晴岚脸上竟情不自禁地,慢慢浮现起一丝笑容:「你……用不著怕。」他声音极轻极柔,彷佛一朵花绽开的声音:「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常洪嘉此时如临大敌,只想著把魏晴岚带离沙池,连这样绵绵的情话都不曾细听。他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地让他抱著,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试探性地拉著这妖怪向後连退几步,小声重复著同一句话:「谷主,不要去……」魏晴岚闻言,转过身来,朝常洪嘉认真点了点头,嘴角笑意犹存。记忆里,那和尚总是一脸淡然,目光如静水,言语似清茶,而眼前这人,初见时虽温和,相处一久,便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如菩提水,一如烦恼火,明明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被这人偷偷望著的时候,心中仍是一片暖意。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後,才发现那妖怪手指微微合拢,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著。常洪嘉似梦似醒地立在一旁,满身冻伤都隐隐作痛,想要抽手,又怕魏晴岚留念沙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人才猛地一哆嗦,颤声道:「谷主,我们先回去。那些事,再……好好商量……」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後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高声道:「谷主,我们走吧!」魏晴岚已隐约猜到这人为何改了口风,但被常洪嘉这样牵著,心里仍有些淡淡的欢喜。他跟著常洪嘉走出几步,忽然施法,长袖一卷,把瑶琴卷回手上,用秘术轻声道:「你以前,常来听琴。」常洪嘉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飞快走著,一步不敢回头。然而身後那人,彷佛知道怎样能令他更添伤感,竟是极温柔地笑道:「我想著你喜欢听,才来取琴,不是因为要进沙池。」常洪嘉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使劲攥紧了自己空著的那只手,眼中湿气弥漫,景物都渐渐模糊,直道:「那就好,那很好。」魏晴岚轻声道:「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我……心里很是欢喜。」常洪嘉脚下一顿,旋而又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只想把不小心落在雪上的几处水痕遮掩过去。魏晴岚跟在身後,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那呆子飞快地拿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摸,再睁眼,才发觉已身处浮屠道,左右俱是凿满大小佛像的陡峭石壁,天如一线,金光爆射,人彷佛暴露在睽睽佛目之下,再也无处遁形。他呆了片刻,才颤声笑道:「谷主,我一直庆幸人心隔肚皮,私心再不堪,也有遮掩的馀地。」魏晴岚有些不解,发现常洪嘉想松手,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常洪嘉身处千佛壁下,万念俱灰,惨笑著将真话全盘托出:「谷主生平最敬爱的人,是我生平最嫉恨的人,就算勉强去学大师,也学不像。我怕自己学著学著,连常洪嘉都忘了常洪嘉,更怕有朝一日,谷主认清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魏晴岚听得愣愣的,许久才用传音术道:「你……」「我和谷主一样,只要你想,无论多小的事,都愿意为你做到,」常洪嘉直到将这句话说完,耳中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自己居然真的在笑,还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了的人:「我跟谷主对大师的心一样……如果谷主真想试试,我便……无妨。」魏晴岚久久没有回应。常洪嘉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木然等魏晴岚决断。原本以为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吐尽,那人就会明白珍珠鱼目之别。然而等了许久,竟听见魏晴岚用秘术道:「常……洪嘉。」常洪嘉初时只是喃喃应下,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猛然醒悟,愕然看著魏晴岚。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後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麽?」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後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著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著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麽为君一言,抟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著问:「哪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