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只是苦笑。心里已然明白,眼前看见的,是魏晴岚真真正正的回忆。三千年前,那和尚是真的说过,迦叶寺有难、要暂别。谷主身陷的幻境,恐怕根本不是什麽风平浪静之所,只是他仗著妖力了得,把幻境中的一切硬生生扭转,变成尽如人意的美梦。一旦妖力损耗,那真实的、不忍回顾的往事便统统浮出水面。原来他曾看著这和尚辞别竹林、去赴死期。原来他在沙池上抚琴,日日夜夜,看的都是这拦也拦不住的历历幕幕。原来他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所以才会在这一场大梦中,陷得如此之深。哪怕是被那人捆著,受日晒雨淋。只要能见面。能听见那人说话。常洪嘉木然站著,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谷主若不是为了救我,折损了妖力,这幻境便不会失控。」他仍想伸出手去,和尚终於开口:「我、并不畏死。」魏晴岚一言不发,脸上却像是快哭了,不肯退一步。和尚叹了口气,温声笑道:「你要和我同去吗?」那妖怪听到这里,眼眶竟是更红了,用腹语颤声答道:「我从前……也跟你一起去……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救不了。别去了,和尚,我们别去了。」常洪嘉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心头,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重蹈覆辙,梦中梦外,皆是无能为力,未等细咂其中滋味,就听和尚低声道:「蛇妖,我该动身了。」说著,缓缓竖起右掌。魏晴岚没想到他会打算动手,吓了一跳,嘴上还在说:「我们不去……」话至一半,连自己也看出无济於事,艰难地转了口风:「我去……」他连退几步,惨笑著让出道来,似乎真的哭了,拿袖口掩著眼角:「我跟你去。」常洪嘉只觉一阵难过,这人明明想起了七八分,却仍选择困在局中。随时能勘破迷障,却时时皆执迷不悟。自己不也是这样。和尚僧袖一拂,将手重新背回身後,只道了一声:「好。」魏晴岚让出道来,默默地放和尚过去,常洪嘉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快到路口时,魏晴岚突然回神,伸手一拦:「你回去。」常洪嘉呆了一呆,而後才叫了声:「谷主?」魏晴岚满脸焦躁,用腹语说:「山高路险,我和他毕竟有些修为,你就不用跟来了。」常洪嘉慌忙接了句:「我无妨!」眼睛里多了些乞求之色。孰料魏晴岚语气之间,竟毫无回旋的馀地:「回去!」说著,便要动手赶人了。常洪嘉被他连推几下,踉跄退回山道中间,彷佛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人在医馆中拄帚扫雪,遥想鹤返谷中历历幕幕,亲近之人仅隔咫尺,自己却不能靠近一步。那妖怪分明才说过,以後都跟著他,不要走远了,为何又幡然变卦?这呆子想到此处,苦笑了一下才道:「谷主,洪嘉能去哪呢?」魏晴岚只是不理,背过身,准备同和尚一道离去。常洪嘉不肯作罢,紧跟了几步,小声朝他说:「当年,我也是这麽跟著谷主。你乘云过山,我跟著你翻山,你涉水过河,我跟著你蹈水……」魏晴岚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顿了顿,才大步向前走去。他与那和尚身怀异术,脚程极快。常洪嘉片刻不敢耽搁,死死紧追在後,然而隔著长长一段距离,他越是追,距离便越是大,没过多久,那两个人就消失在视线里。等魏晴岚下至山脚,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身後叶扫荒山,空无一人,一时之间有些空空落落,没等细品个中滋味,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路尽头。魏晴岚吃了一惊,慌忙往前走去,待把人甩在身後,又忍不住停下来张望。这样反覆几次,和尚已甩开他老大一截。魏晴岚站在路中,远远看见常洪嘉赶上来,刚要回头赶路,忽地看见那呆子走得急了,脚下一绊,栽倒在路上。那妖怪愣愣地望著那边,登时走不动了。常洪嘉这一跤摔得极重,火急火燎之下,还拼了命地要站起来。这个时候,有谁走到身前,轻轻拉了他一把。抬头一看,那一身墨绿衣袍,再眼熟不过。魏晴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用腹语道:「怎麽出了这麽多汗?」常洪嘉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大汗淋漓,汗湿重衣,不禁狼狈地笑了一下:「许久没走动,跑得急了。」那妖怪讪讪站著:「你是不是生气了?」常洪嘉摇摇头,见魏晴岚有些不信,竟是笑了一下。魏晴岚皱著双眉,用腹语低声道:「你笑什麽。」常洪嘉声音放得极轻:「适才追在谷主身後,突然明白过来。」他见那妖怪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说清楚便不甘休的模样,於是轻声续道:「迦叶寺大火那年,洪嘉年纪尚幼,腿短脚短,之所以能跟得上谷主,也是……谷主在等我吧。」魏晴岚霎时间连退几步,急急背过身去:「胡说什麽。」不知为何脸上似乎有些发烫,遮掩了一阵,又用腹语连说几遍:「胡说,胡说八道。」常洪嘉嘴角稍稍翘了一下。「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会儿便要去赶他,」那妖怪两下转过话头,顿了顿,又道:「你真想跟著来?」常洪嘉慌忙点头。那妖怪满脸不悦,用腹语低声道:「那里……危险。我护不住……我连他都护不住……」常洪嘉心里微暖,原本以为被排斥在外,可听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为他著想,不禁轻声道:「不会到那一步,洪嘉会竭尽全力。」迦叶寺一事,显是魏晴岚的一大「心病」,若不仅能将人带出去,还能替他圆了这个缺憾,那就真再好不过了。虽知道是难上难,不过已在这人面前说过,会竭尽全力。那妖怪眉头紧拧,看著常洪嘉字字恳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这呆子怎麽就不明白,自己只要离开内丹十步,每时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宁愿受罪,也不让他跟著,还不是担心……担心自己救的第一个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该如何是好。两个人各有各的盘算,就这麽闷不作声地互看了好一会,魏晴岚才一甩袖袍:「随便你。」说完,率先向前走去。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边走,一边掏出发带,想把散落的长发重新束起,吃力的试了几次,才糙糙扎成一个髻,没拢好的头发长长短短地落在肩头。常洪嘉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绾一次。魏晴岚似乎猜出他要干什麽,脚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一一梳顺。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样,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个头。等常洪嘉举著手,把烦恼丝规规整整地用发带束拢,瞥见那人青丝玉带、勃勃英气的背影,心跳暗暗漏了一拍。魏晴岚恰好这时回过头来,默不作声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面与他错开视线,一面奋力迈开脚步。那妖怪却用腹语说:「抓紧了。」轻轻一点地,驾起妖风,拉著常洪嘉向前掠去。常洪嘉慌得也反握住妖怪的手腕。这一次两人离地不过数尺来高,林郊间种种锺灵毓秀如走马观花,旧的向後急退,新的迎面而来,大好风光直让人目不暇接。魏晴岚微侧过脸,就看见常洪嘉出神的样子。那张斯斯文文的面孔,看得久了,便觉得沉静温润、如藏玉之石。他心中忽然一动,空的那只手手腕一翻,捏了一个法诀。四处风声骤起,幻化成一辆半室大通体剔透的马车,顺著山道一路驰骋而去。常洪嘉骤然坐在这样一架马车上,看著四轮卷起云气,白驹破风裂空,慌忙屏住呼吸。魏晴岚一手拉住车缰,一手犹握著常洪嘉的手腕,回过头来,朝常洪嘉得意地一笑。常洪嘉更是心跳如鼓,不多时视线便只敢在山光石色上流连。那妖怪似乎有些不悦,一见常洪嘉别过头去,手上的力量就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