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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页(第1页)

陈仁厚一进门,李翠眼尖,立即就见到了。李翠招呼道,仁厚,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待客,我的腰都快累断了。陈仁厚高声应答道,哎,你歇着。我来。五福茶园的活,陈仁厚十分熟悉。哪种茶倒哪样的水,用哪样的杯,陈仁厚也悉数知晓。雅座的客人多讲究。讲究的不光是茶,连茶具也都讲究。五福茶园曾经专门到景德镇进过十多套花色品种各不同的茶杯,供那些天天来雅座的常客专用,旁的人沾都不能沾。茶园的后屋里,有一个高柜。柜面上开满小门,比中药铺抽屉格要大。每个小门里放着一套茶具。门上写着客人的名字。这是水成旺在世时专请木匠打置的。陈仁厚刚来时,李翠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这个高柜说,喝茶喝到这小门里的,便是身份了。打骂到脸上,吐唾沫一满身,都不可以还嘴。茶园的戏台上,玫瑰红正唱着《挑帘裁衣》。她流莺顾盼、神魂不定地滑步台上。忽托腮忽扭腿忽左晃忽右荡,一脸的情欲难忍,把一个潘金莲演得活灵活现。底下茶客们都被她的风摆杨柳的姿态挑逗得几欲站起喊叫。待西门庆万江亭上台,茶客们换了一种喊法,声音却更烈。里外忙碌着的陈仁厚对此十分习惯。他想,比起戏院里,这里的喊叫声算是好多了。舅妈刘金荣喜欢看汉剧,水文忙公事,水武忙玩乐,刘金荣无人陪时,常常抓了陈仁厚一起去戏院。时间长了,陈仁厚遂成戏迷。陈仁厚迷的是万江亭,但刘金荣和李翠都迷玫瑰红,尤其二表哥水武,若是玫瑰红的,场场不落。为了跟玫瑰红套近乎,水武甚至下死力拍李翠的马屁,气得刘金荣几次责骂他,却都无效。陈仁厚每每看了笑,这次,陈仁厚四下看了看,居然没见到水武的人影。陈仁厚沏着茶水,不时瞟着台上的万江亭一句一挑逗地跟玫瑰红打趣。突然就听到李翠说,哟,肖先生来啦。今天来得有点晚呀。李翠的声音有些发嗲。陈仁厚知是来了要客,转头便迎已李翠说,窗边的雅座是专门留给肖先生的。仁厚,去高柜取新买的宜兴茶壶,沏一壶甲等的碧螺春。陈仁厚知道,来的肖先生叫肖锦富,是原督军的侄儿。督军虽然离开了汉口,却仍在外面当着大官。肖锦富跟着其叔在外闯荡了几年,现又回了老家。前些日子,玫瑰红在乐园演戏,有人送了个极大的花篮。大得必须两条大汉才抬得动。玫瑰红谢幕时再三感谢,肖锦富这时却从观众里走出来,登到台上。说今天是我肖锦富闯荡江湖返回汉口的头天。出门在外,夜夜耳边都响着玫瑰红的声音,今日回家,不能不送此花篮表达心意。当时的玫瑰红又兴奋又胆怯。兴奋的是如此长脸的事,汉口也没几个名角遇到过;胆怯的是,她不知道肖锦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比她更紧张的是万江亭。同是男人的万江亭已经觉出,肖锦富如此这般大派,必是对玫瑰红不怀好意。果然,之后但凡玫瑰红出台,肖锦富便到场送花篮。五福茶园的戏台小,玫瑰红谢幕未完,便有人送了花篮。玫瑰红看都不看,便知是何许人送。万江亭的愠色挂上了脸,但却没办法说什么。下得台来,果然李翠来叫,说是肖锦富邀玫瑰红一起喝茶。玫瑰红刚好卸完妆,她有几分犹豫。万江亭说,这茶不能去喝,就说晚上还有事。玫瑰红说,那怎么好?也不能让翠姐为难呀。万江亭说,那家伙没安好心。李翠说,江亭你放心,在我这儿,珍珠绝对会没事。虽然说他肖锦富有钱有势,可是他也不能不给水文一点面子,对吧?万江亭说,干脆,翠姐给水文打个电话,说茶园有贵客,请他回来一下,这样我心里踏实点。玫瑰红说,不用这样紧张吧?人家不过请我喝喝茶,又没有准备把我怎么样。小心人家水文说我们小气。李翠说,水文去南京了,过两天才回来。万江亭有些郁闷。李翠为他寻了一处僻静的临窗雅座,又让陈仁厚替他泡一壶好茶。担心他不开心,还特地寻了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作陪。魏典之在汉正街开着家绸布店,但凡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他都场场不落。票的是玫瑰红,但魏典之说,万江亭才是他顶崇拜的人。他只能去敬着他。喝茶时魏典之跟万江亭闲说,玫瑰红是仙,你万老板就是神。我魏典之纵有家产万贯,都不敢动一下她的脑筋。用钱去买仙女的欢心,那是自打嘴巴。这世上,我看清楚了,除了你万老板台上台下都可以娶玫瑰红,其他旁的人,谁都别想打这个主意。一番话,不光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连一旁沏茶的陈仁厚也忍俊不禁。万江亭说,魏老板一张嘴,其实到台上念道白倒是蛮好的。陈仁厚在听魏典之与万江亭说笑时,突然家里的佣人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茶园。山子说,二少爷在外面闯了祸,大太太要翠姨娘赶紧回去一趟。李翠正全力招呼着肖锦富。开茶园,有许多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尤其是军方。水文特地交待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身上有那张皮,就必得小心伺候。那些丘八没有理跟你细讲,不耐烦了就拔枪,打死了你再来说理,可到那时候,理还有什么用?就算红黑两道都有人给我们罩着,但是遇到兵痞子,该夹尾巴就得使着劲夹紧。水文不轻易怕谁,既然说出这番话,李翠知道,这一定至关紧要。现在肖锦富一身戎装坐在茶园,点名道姓要玫瑰红陪他喝茶,她怎敢有半点忤逆他的意思。所幸玫瑰红倒是浑身轻松,与肖锦富说笑连连。也不知玫瑰红说了个什么笑话,肖锦富放声大笑。如此,李翠方松下一口气。听山子一番述说,李翠一指肖锦富道,这里有贵客,我怎么走得脱?不就是水武打架么?给点钱让他们自己去医院就是了。山子说,怕是出手重了点。大少爷去了南京,一时联系不到。大太太的意思是请姨娘到署里去找下人,把这事摆平了。李翠说,这里来的肖先生,我是半点不敢得罪的。这事更要紧。不如仁厚回去,拿了大太太的字条,往局里跑一趟吧。陈仁厚忙说,好的,我去。 二屋前的巷子很直。太阳虽然高照着,可砌着高墙的影子倒下来,把太阳的强光隔在阴影之外,巷子里便透着一阵清幽。水武的学校放了假,他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水武平素大多时也还清醒,但遇考试,便一定糊涂,所以他中学上了几年也没有毕业。家里也不指望他学业有成,只让他混足钟点、图份平安就是。不久前水武过生日,哥哥水文送了他一辆脚踏车。今天他便请同学们来家,学骑脚踏车玩。同学男的西式短衣短裤,女的洋派轻纱薄裙。这本是夏天一个愉快的下午,但却发生了大事。巷子很直,行人很少,非常方便在此学车。水武飞身骑上自行车,风一样从巷子里兜了个来回。同学们都高声喝彩。水武于是让他们一个个轮流学。轮着女同学吉雅,吉雅父亲在洋行当买办,曾在自家院里学骑过车。吉雅自称自己是骑士,不让人扶车,于是水武一行人都站在墙边看她独骑。却不料,下河的杨二堂拉着粪车突然从一条窄巷出来。吉雅见到迎面有车,不觉慌乱。手上一松龙头,脚踏车便照着杨二堂直冲而去。三四个围桶从车上落了下来,车上粪桶里的屎尿也溅得到处都是。吉雅的膝盖摔破了,坐在地上。突然见到衣裙上溅得到处都是粪便,顿觉得恶心难忍,不由放声大哭。杨二堂已被脚踏车撞倒在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女孩的哭声,他吓得忙爬起来,伸手想去扶吉雅站起。吉雅一看他的手,恶心感更甚。她哭喊着,滚!滚开!水武的一伙同学跑了过来。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把杨二堂吓着了。杨二堂呆呆地望着他们,伸出去扶吉雅的手也没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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