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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第1页)

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

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

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

第3章从江南来(1)

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

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

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

我来苏州连这次一共是三次——第一次我陪一个同学到苏州来投考某师范学校,我的祖母在我们临动身时煎荷包蛋给我们吃,说了不少一去成名的吉利话;但我自知不是进师范学校的材料,考试场中随便写几个XY就交了卷。回来后那位同学天天望着报纸上的揭示表,我却在旁边看福尔摩斯。第二次来时已经认识了史君,也是来看他的,却不料正是上海大名鼎鼎的美术学校校长聘请史君的父亲去当教务主任的时候,竟被史君父亲视为那位校长特派的间谍——这一次总算非常之纯粹而无从加我以头衔了。我走进月台的铁栏时天已断黑,喊一辆黄包车从那五步一棵树十步一盏灯的马路迤逦向胥门进发。那眼前一片灯雾迷离的夜市,正是阊门。哦!历来许多人到此游访,许多人用着许多绮丽文字颂扬遍的金阊门,也萧条不堪了!无论灯火怎样煊煌,车马怎样凑杂,也终觉得零落不堪的了!只有那站在街沿上的野鸡,一个个亭亭玉立,却似乎比上海八仙桥一带的团头大脸俊俏得多;更有一班头像洋山芋手像熊掌一样的乡下人,也是吱吱喳喳燕语莺啼的苏州话,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车至马路口,已拉不进去。我下了车,心里突然感到一片童年时新春拜年的快乐,不觉身轻脚健,爬过了一座大石桥。也不知道是我近来的服装好看了一些呢,还是苏州的警政一向办得好,我把史君的地址问警察,竟一直问到了朱家园。但是究竟天晚了认不出门面了,洋火刮去不少,门牌犹是找不到,于是我未免乐极生悲,彷徨于街灯之下。直到见了一个邮差,才得了主意。我拍拍他的肩,他把我引到一家广亮的黑漆大门:正是我方才过此而逡巡不敢入的。我见了高门大户,心里就一乐:因为我的朋友中原来也有发了迹的,无论他这房子是租来或是自造,也总算替我争了一点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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