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庭摩挲着手中的钥匙,心上涌上一阵说不清的酸涩情绪,他不记得这个人,倘若不是古大夫说扬州花家的盐矿说不定有救他的草药,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回到这里来。
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默默等着他的归来,三十多年的时间,一万多个日夜,从中年满头黑发,等到满头白发。
“小主子,二娘子呢?”老头小心翼翼地问起,乱世之中人命贱如烂泥,女子生存尤其艰难,如今花明庭回来,却不见当年的小姑娘,老头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姐不在了。”花明庭轻声应道,他和老头说起他们去了溪草村,在那里住了下来,说起阿姐长大了,昔年与她有亲的少年郎骆东彦孤身前来,他们成了亲,有了孩子,他没有告诉老头骆东彦和花想容真正的死因,只说他们生了一场重病,没有熬过去,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骆修远就站起来走到老头面前,他站得笔直端正,看起来舒朗闲适,但只有攥紧的手心暴露了他此时很紧张的事实。
骆修远知道自己长得和花家人半点也不像,当初事发突然,他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的不轻,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很多细节都没有去注意,可后来慢慢的,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世,是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秘密。
他此时还能清晰的记起来,当初在谢家的时候,他第一次见花明庭,和花明庭说自己身份时候,花明庭曾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抚摸他的脸。
盲人靠触觉辨认世界。
仔细想想,其实那个时候花明庭应该就明白,他并不是花家人,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认可了他的说法,承认了他的身份。
花想容为了让花明庭好好活下去,给他留了一线念想,反过来想一想,为了让花想容笑着离开,花明庭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默认了这一切。
很多时候骆修远都觉得自己不配,他何德何能,遇见这对姐弟,他生于杜家,长于杜家,亲生父母给了他那样一个名字,却是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之人,将他拉出泥潭,赋予它骆修远的名字,让他再活一次,这是何等的幸运与福气。
骆修远被老头看着,心头止不住的发虚,生怕自己被看穿。
“好,好……小少爷也这么大了,可娶亲了?”老头看着骆修远问。
骆修远只觉心上一块巨石落地,“还不曾娶妻。”
老头便又开始操心他的亲事,他絮絮叨叨的念,念完骆修远又念花明庭,最后却只化作一句,你们还活着就好。
知道骆修远和花明庭要去祭拜花家祖坟,老头当即让人去准备祭祖用的东西,花家的祖坟在扬州城外,一行人到那边的时候,早有人做好了准备。
这么多年来,这一片坟地也不见萧条,被打理的很好。
花明庭带着骆修远一个一个磕头磕过去,磕到最后,花明庭说,“修远,见过祖宗了,也认过路了,以后祭拜也能找到地方了。”
骆修远愣住了,他瞳孔微缩,然后他眼底猛地一痛,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他强忍着心中澎湃的情绪,压抑着“嗯”了一声。
原来花明庭要来祭拜花家祖宗,是为了让他安心吗?
从今往后,他无需心虚,也不用觉得愧疚,他是祭拜过花家祖宗的人,他就是花家人了。
从花家祖地回去之后,花明庭就问起花家当初封存的那个盐矿位置,花老头是花家主身边的忠仆,对那个废弃的盐矿倒是印象深刻,盐矿并不在扬州城内,那个地方马车过去的花,还得行个两三日。
花老头坚持要同行,一来是想和小主子多待一会儿,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近两年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至少在人生最后的时候,他想要陪着小主子。再来,废弃盐矿位置并不好找,那里被封禁之后,就重新变成了一处荒野树林,不知道的人去了也认不出来。
花明庭答应了花老头同行的请求,花老头就开开心心的,再子孙担心的眼神中,跟着花明庭上了马车。
扬州城门口,老头的那些子孙辈忧心忡忡地目送马车越走越远。
*
马车出了扬州城,一路往北行去。
气温日渐低了下去,早上起来能够看到地面覆盖一层薄霜,马儿踏着落满了叶子的地面往前走,路两边的景致透着一股萧条,
秋收过去,种下去的冬小麦才抽芽,一眼望去,无端显得寂寥。
“几十年前啊,这一整片地,全是咱们花家的。”花老头坐在车辕上,浑浊的双目里满是怀念和怅惘,昔日的繁华在时间的长河里坍塌,站在几十年前的人,怕是想不到几十年后的物是人非吧。
花老头还记得花家那位嫡长女,容貌出色,风姿昳丽,才华横溢,引得多少江南才子,世家天骄争相求娶,那位大娘子犹如繁盛到极致的花家一样,钟灵毓秀集于一身,少年人慕少艾,那是悬于天际不可攀着的天上月,连抬头直视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后来大娘子入了宫,成了皇后,花家犹如升到夜空乍然盛开的烟火,极致美丽盛大之后,瞬间沉寂,归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