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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取予求(第1页)

许明哲做梦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能自由地梦魇的环境也是一种奢侈,比如一张只有你睡的没那么黏的床,一个够黑的房间,以及快速眼动睡眠。曾经那些在神经里细细地颤动的忧丝仿佛被一根根拔光了,任何的思考都是在腐烂的伤口上撒盐。在混沌里睡去又在混沌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清醒就坠入了空白。

他经常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在这个与世隔绝一样的不知名的公寓楼的某一层里,获得了几天安静得像死去一样的睡眠,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方霏设计时有意加强隔音,以保日后高枕无忧,此人还有昼伏夜出的习性,落地窗前盖着厚重一层绸缎,室内夜光灯通通切成暖的,这是另外的话题。他极罕见地做了个有意识的梦,回到了记忆里的某处。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白漆的墙面上,明亮得让人厌倦。

他沿着墙根一直走,缺乏目的。他的梦里似乎从来不下雨,但他并不很记得现实里的晴空是不是那么光线充沛,找不到自己的影子让许明哲觉得有点不安。他走了一会,又跑了一会,最后决定不走了,在花坛边上坐以待毙。

好累啊。许明哲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在这个场景下这样装模做样地叹个气大约是合法的,把腿伸直,是深蓝布的运动鞋。

他准备在这个花坛里把自己埋起来,这样就对这条没有尽头的路有了把握与自信。但是他还想烤一会太阳,就一小会。

过了那么一会,有个扎马尾的女孩过来,问他能不能教自己打篮球。

我教过你了。许明哲说。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你走吧。

她很不好意思的走了。他觉得有点寂寞,但是也没什么,过一会儿,一个撑着伞的高个子男人走到他旁边来了。

这里没有下雨。许明哲说。我想烤烤太阳,你走吧。

高个男人低头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也走了。许明哲感觉自己坐在土里,他蜷缩起来,被看不见的雨淹没。

最后还是一个女孩子。许明哲压根没有抬头,只听见她问:需要给你浇点水吗?

许明哲想说:我是来烤太阳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暖起来,好冷啊。但他不想对她这么说了,他抱着头语无伦次了一会,最后说:你走吧。

没有回音。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是晚上,巨大的月轮幕布一样占满半边天,皎洁的月光被倒进一片银白的沙坑里,仿佛下过一场大雪。

许明哲的眼皮一颤,醒了。室内昏黑,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他勉强支起身,光脚摸黑到浴室前面,开门去看黑暗里幽幽的数字报时,凌晨四点二十三分。地暖像是要融化那点皮肤一样,许明哲慢慢地坐到地毯上面去。他没忍住在上面趴了一会,又翻了个身坐起来,最后拖着步子去掀窗帘,才发现外面在下雨。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眼睛又开始痛,连着呼吸道和耳朵。腿间潮湿又温暖,皮肤孜孜不倦地渴望某种呼吸,可他懒得管。一点动静就能引发他身上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许明哲对这具无可救药的身体已经麻木。他在洗澡的时候用两头的温度浇它们,一根性器两个洞口,然后等待那种阵痛和痉挛结束,就好像发明了止血的烙铁。坐台的旧同事会凑在厕所里抽烟和开下三路玩笑,说再过几年准要穿纸尿裤,许明哲蹲在一个隔间里给人口交,嘴里的阴茎听到这话乐得跳了好几下,把他呛个半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照镜子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有点模糊,但这种感觉还不错。有些人需要烟酒毒才能忘掉自己,而他只需要睡觉,或者做爱。他没用过需要戒断的药物,陆缙说那样就没有意思了。他要他感谢他,然后凑上来接吻,品尝自己的分泌物。他感觉自己像个痰盂。

衣柜里塞得很满,不知道是不是方霏给他挑的,反正她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意外地都还合身,或许宽大一些。方霏只给他舒适的衣服,实际上柜子里从最基本的款式到昂贵的剪裁刺绣都有,底层扔着香水礼盒和饰品堆,看上去更像是陆陆续续买的,也许属于别的男人。会豢养男伴也符合这位故人给他留下的印象,虽然许明哲很不愿意对方霏产生什么印象。

她要做什么,都是他所想象不到的,或者说许明哲没有那个功夫和力气去想象。他从来都没有过想要了解方霏的企图,如果可以最好是一无所知。这并不是说他后悔认识她,而是认识某类人确实会是另一类人的不幸。

方霏其人在许明哲的人生里出现的两个时机,都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她太晚遇见他了,两次都是。这一次她修整出一张近似上流精英的外皮,长出一层陌生的游刃有余,因为她度过了一段他遥不可及的日子。可是这种印象不算什么,跑了老远就为了操他的大有人在。仅仅是那份,咄咄逼人的乖张,暴露出她是那个怨愤未尽的高功能动物。

那很特别,可是对此他说不上喜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方霏是那个人,许明哲是那钵水,她从前讽刺他,现在又想拦着他,这都是不应该的,谁也不该做别人生命里的主角。那是来自过去的,早该消逝的偏爱,她对他额外的奚落和关照,雷霆,雨露,云里拨开的一只凝视的眼睛,是那样与他毫不相关。

偶尔。在忘却了对方那些可怖的视线和话语以后,许明哲能想起方霏那时志得意满的样子,他不含杂质的记忆。她笑容狡黠,用两根手指捏着获奖证书,自然地站到正中间去,不着痕迹地往前一点,就为了挡住两边的男孩,然后斜睨远在观众席边角的许明哲,愉快和轻蔑都那样外放。他不懂方霏怎么会幼稚到为一个囊中之物的奖项这样得意。她总是很得意。可他还是陪了个干笑。后来方霏跟他说:难道我代替这个破学校去和一群真正训练有素的中学生竞争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自己不对别人说这么多。十五岁的方霏不修边幅又神经质,领口从没捋平过,凌乱的鬓发在风里摇曳,苍白的肤色像结核病人,笑起来先勾一边的嘴角,且往往代表着不屑和预谋,言辞刻薄且不加掩饰,与令青春期的男孩悸动的对象毫无关联。中学生躁动的荷尔蒙让他的同龄人成团聚在一起,她不在里面,被评头论足的对象里也从来没有她的位置。方霏是许明哲在人间碰到的第一个活着的轶闻,她忙着他们闻所未闻的事,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不适合被教师用作榜样教育,仿佛从未在乎过任何人,孤单又自由。

许明哲没有被轶闻迷住,他被刺痛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干净了。说到底不管是他勉强回忆起来的,还是现在所面对的方霏,他都没办法正常思考。许明哲狠狠地揉了一会滚烫疼痛的双目,按耐住把它们抠出来的冲动,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

八年前她被所有人纵容着,可是八年后她似乎仍然被纵容着,骄傲得像是屈了一百八十级台阶的尊来见他,故人不是故人,狎客不像狎客,好像找男妓和跟许明哲说话都是可耻的事情。

也许确实是的。许明哲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了,但也不想去理解这种执着。自然她有着肉眼可见的成功,且大有要与民齐福的意思,但反正也和他不会有关系的。勤勤恳恳地做奴隶,或者让主人蒙受损失,称不上是什么选择,结局总是一样。正如他之前的选择一样。有些人的人生就是如此,不会为了任何插曲而改变,而许明哲唯一拥有过的选择是,他本来可以在遇到方承宸之前或之后死了的,现在什么都晚了。

现在只是活着。

——你怎么会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喜欢?我只是舍不得这张脸。

方霏狂笑起来。她说:你不仅愤世嫉俗,表现欲旺盛,眼高手低,神经过敏,撒谎成性,而且自卑自大,随便一点什么东西都能损伤你的自尊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为什么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张脸,我就忍受不了。

她说:我对你很仁慈,我记住了一切,却没有逐条列举过证据。许明哲买过的杂志她都买过,她像脑筋急转弯玩家一样点出许明哲摘抄的出处,然后不以为意地揶揄。

——你实在想见我,就以后再来找我吧。

——你不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活着。方霏在十五岁的夏天把这本书借给他,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还。可他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了,他会发现很多事是不堪想的。任何形式的憎恨都将带上姗姗来迟的幽默,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教训。

方霏夹着那本相册进来。她想直接去书房,把那几张卡里的内容读了,但意志力扼住了膨胀的好奇心。里面能有什么?生活资料记录?还是谁都能想到的某种东西?如果她看了会怎么样?那太危险,多走一步棋是不明智的,换做从前的她就不懂这个道理。

方霏站在门前犹豫不决的时候,书房门却忽然开了。许明哲看到她的时候完全僵住了,想后退又按耐住脚步的样子。方霏没有心情过问他在书房做什么,而他被她堵在门口了,她的眼睛微微上抬,眼窝下陷,盯着他看,方霏不喜欢高于平视的注视,背着光又让她的脸阴云密布。

然后许明哲给她让路。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手略微往后别,就像是一种恳请。方霏心说我才懒得为难你,她走进去找读卡器,给电脑开机,余光里的许明哲还在门边看着她。方霏捏着卡的手心有点出汗。

她突然招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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