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214
他对她说,你还不回去吗?她说,她哪里也不想去。他们在操场僵持着,许明哲用脚跟狠狠地碾了一下草坪,然后大步迈向校门,她像幽灵一样跟在他身后一米的地方,两眼里洞穿出没有温度的火光。许明哲只好进了小卖部,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绕了货架两圈,于是他从口袋里抓出张纸币,买了一把糖果,有他平时吃的也有他平时不吃的。
他回头,伸出手掌摊开,她并没料到他会回头,呆滞了一瞬,许明哲抬头下巴示意她挑选,她僵硬地,小心地捉去一颗,然而手掌并没收回,于是她只好又取一颗,似乎惶恐于任何与他的肌肤接触。
许明哲于是很潇洒地回身进校了,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她还跟着,他拿她没办法,但他并不需要拿她有办法,因为她是真正束手无策的人。他一路走到最后一盏路灯的余荫下,这是他们绝大多数时间分别的地方,他会走进教师宿舍楼里,她会原路折返出校,各自穿过浓重的夜色而渐行渐远再看不见。
回去吧。
……
她只是绝望地盯着他。
……你想听什么就直说吧。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了,很脆硬的声音,仿佛刚刚学会发声。
别想了,没可能的,你就把我们当成两条不小心相交的平行线吧。
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死,但他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能说了。他知道她会在心里挑他这句话的概念错误,但她的武器在这种情况下终究是无济于事的。这个人的特长是攻击,那么当她放弃进攻的时候也就失去了所有权利。
她把他的赠予攥在手心里,眼神依然是让许明哲觉得害怕的眼神。他很少会害怕什么。她不同于他所遇见的任何人,不向他索要快乐,也不向他追责痛苦,她想要的是他本人,全部,他曾经被这只无形的手攥紧过,所以知道那并不是自己承受得起的力度,也就再也不愿意把本人展现出来。尽管如此,尽管他惯于扯谎,许明哲只能对她诚实:诚实地告诉她不行以及为什么不行。因为她是一个疑心深重的人,又太过聪明,欺骗会招致猛烈的怨恨,怨恨则会导向阴暗的实践。他实在不确定她能做出什么事来,或者说他已经看到了她瞳孔里浓重的黑暗,但他太不了解她,所以判断不了那有多危险,只好敬而远之。
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她说。
你不会无聊吗?许明哲反问。
在他不再向她展露内心以后,戒断反应一样的痛苦笼罩了此人,此人又以一种理想主义者式的狂热来注视着他,用任何不为许明哲所知的方式令自己对他了如指掌。随着毕业的日期渐近,她的目光也就越来越凄怆,凄怆得让他难以忍受。
这时候她就用这样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苦于对视,随后她自嘲地笑了笑。
还不如说我是在等奇迹发生。她说。但是我不想求你。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又压低声音,详装粗声粗气。
你也觉得你配不上我这么做?
我配不上,我也不想配得上。许明哲冷硬道,他看她垂了眼,知道对方伤心了,他们这对话真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昏招,许明哲讨厌这种氛围,但他还是叹了口气,决定把话全说了。
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的什么你都知道了,别人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剩下没说的也被你看穿了。你满意了吗?我知道你很厉害,你太厉害了,所以你想怎么样呢?
你是要来拯救我吗?还是想把我栓起来当狗养?他把这两句咽下去,没有说,顿了顿,接了下去。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我只是个俗人,脑子没你好使,你别说求我了,我求你吧,求你放过我,就算是这种烂透顶的生活我也想继续好好过下去,好吗?我真没对不起你什么,我错就错在我不配。
他连珠炮地说完,回身想走。许明哲是真的有些怕她,怕她动手袭击,怕她的报复,更怕她的眷顾把他勉强维持的稀碎生活又绞成一滩烂泥。他是后悔了,后悔表现出了超出他应有的高尚,到这个地步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了。
他知道她是屈尊降贵了,因为她本不屑于对这个环境有任何的了解。因为注定会远走高飞,所以她也曾诚实告知:她看不起这里几乎所有人。言下之意自然是她难得瞧得上他的意思。
诚实是他们之间平等共通的,珍贵的东西。然而许明哲却不能对一切都诚实,他的诚实会要了自己的命,所以他才迟来地后悔了。她付出的代价却不是诚实:她惯于如此。她付出的代价是骄矜。
我的脑子已经思考不动了。她说,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你不给我机会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太尊重你了。
尊重我?许明哲气笑了。
是的,尊重你。原谅我马上就要不尊重你了,但我真的快放弃了,所以原谅我。可惜我不是…不能像他们一样做。我也不懂你在怕什么,你害怕的事情好像是我最想做的,我不想做的事却让你觉得安全。
你用不着证明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大步迈向宿舍楼,知道对方不能再跟上来了,也知道如果这时候回头,会看到什么样的目光和表情。上一次也是这样,她沉默地扒着他的宿舍门,眼里蓄着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的绝望和眼泪,仿佛——只要关上门,就会立刻死去一样,但始终没有落下去。而他反复地安抚对方,说着“你真的吓到我了,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回去再谈”,最后违背着她的意愿关上了门。
许明哲决定重蹈覆辙。他终于也没有回头,走到了漆黑的楼道里,非常清楚她一瞬间是想跟上来的,但是不可能了。在二层的窗边,能看到伫立在栏边的那孤零零的影子,恍惚间想起上次也是这样的画面,但那时她是笑着的,朗声喊:我真的很高兴和你做朋友。而他只是向后摆了摆手叹气,仍然没有回头。许明哲在窗边只停了两秒,就往上走去了,往没有一点灯光的更高深处去了,那里躺着他腐朽的故乡和童年,他决意把自己也埋进去。
再见。
不,应该说永别了。最好还是一个字也不要讲。他对自己说,埋头踩着阶梯,那声脑中的再见却阴魂不散地又响起来,但他的心仍在沉默,就让它往下坠去,坠到楼道的最底层去。
再见了。
她被这个笑晃花了眼。在昏暗之中,冷白的尖的犬齿在他唇角一闪而过,随后他的神情便懒散下来,热烈得短暂。
二十三岁的许明哲看上去仍像是十七八岁,虽然她不曾见到他的十七八岁,但她一直在想象。方霏极好,脑中篇幅络绎不绝,书尽了幻想和失落,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日夜擦拭的缺口,这么多年来竟从未再提及过,头一次开口,向大学的朋友,曾经打的腹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却仅仅是轻描淡写的“我俩有仇”,和“他害我中考发挥失常了”。
也没有那么多可以说。她又暗暗自讽,本来也不是多深的交情,多数的内容还上不了台面,就算现在也是。如果采用世俗的定义的话,她可以说那是她夭折的初恋。若非一场幽暗的偶遇,这段感情会一直被带进坟墓里。
这些天他们之间几乎也没有通信往来,双方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默契,而方霏把郑书琪发来的零零碎碎的小视频看了个遍。郑书琪说他只见过许明哲一次显然是骗人的,因为他真的发过来不少。视频清晰度并不高,长度十几秒到几分钟不等,基本上是插入方的自拍,能看到他们调整镜头的画面。几次的地点背景都不尽相同,主题也都奇奇怪怪,比如有一个全程都只是后入的背拍,看上去录制的人非常迷恋那截腰和脊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