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假请得老师都不耐烦,但她几乎次次能考年级第一名,她的那位班主任对她的请假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刘青吾默默想着小时候的事,缓解着自己的不安。
那时候有一位患有眼疾的数学老师,被分配到图书馆当馆员时,发现了四处游逛的刘青吾。她时不时地偷偷借书给刘青吾,让她看着解解闷儿,刚学完拼音的刘青吾因此读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套完整的书,自古英雄出少年。
考第一名,刘青吾的母亲高兴是高兴,可心里根本不指望她病弱的体格能读什么书。刘青吾记得她的母亲,有空的时候就祷告菩萨,好让她能有命活下来,康康健健地成个人就行。所以,小时候的刘青吾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就自由活动。操场上的小孩儿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母亲只要求她心情好,因为身体是心灵的承载,心情好,身体也能跟着舒服点儿。
可刘青吾觉得自己除了生起病来六亲不认,其他时候基本生龙活虎,她只是不忍心让母亲担心,所以她从小就很顾念自己身体。她相信身体最诚实,是人最好的朋友,是人精神的信号,身体承受不了的,那么心灵上也不要强求。
一具肉身,无论是不是有用之材,只要还存在于世间,辛劳的母亲心里就少一些悲苦。刘青吾默默想着。她没见过姥姥,那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她不能让母亲再没有女儿。
刘青吾从小就知道她的这具肉身不光是自己的,也是她的母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懂得爱惜自己,珍重自己。
也算因祸得福,小时候的刘青吾成了应试教育里的漏网之鱼。别人在背书,她早早背完就去玩球儿;别人在做题,她早早做完题就去四处撒野。一来二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还成了运动会上各项比赛的健将。
也幸亏是这样,刘青吾从小没有经受“成为女孩”的规训,反而在撒野闲逛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身心合一的启蒙。
眼前这个套间她确实没有见过,但那危险的气息又似曾相识。
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危险呢?刘青吾一边等待,一边自我询问。
她猛然想起九岁那年被一个五十多岁教体育的老头儿堵在堆满杂物待整修的荒凉的乒乓球室里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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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可怕的傍晚,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么多年她拼命想忘记的可怕的傍晚。
母亲从小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活不下来,她从小心里挂念着母亲,不愿让母亲为她多操心一分,长这么大,从来报喜不报忧。母亲只知道她怕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怕黑。
那个体育老师满脸堆笑,夸她天赋极高,朝她勾着手,说要给她检查身体,给她找市里的教练,送她去国家队打比赛。
九岁的刘青吾觉得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变换着模样要抓走她。孙悟空和观音菩萨是电视剧里演出来的,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孙悟空,却不相信他的存在。取经人只有唐僧,所有的危险也都是唐僧的。
她沉着气,围着乒乓球台转。
老头笑着,哄着她,左截右堵,一会儿说给她好吃的,一会儿说教她新动作,但只有九岁的刘青吾始终沉着地与他在对角线位置上对峙,没有大喊,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小小的人儿比乒乓球台高不了多少,老头迈一步,刘青吾跑三步。刘青吾始终瞪着他,像篮球场上防人过关一样警觉,直到他骂骂咧咧走掉。
九岁的刘青吾不知道在废弃偏僻的球室等了多久,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她才拍拍身上的土和蜘蛛网,若无其事地奔回家。
记忆猛然袭来,刘青吾手心里攥出了汗。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张老师的眼神警铃大作。
那不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眼神。
她还不知道男人看女人到底是怎么“看”,因为她不像“女人”。但既然不是老师看学生,那么就超出了她此时的“身份”所能及,因为她在学校只有一个身份,学生。
“嘿嘿。”
刘青吾吓了一跳,屁股往后弹坐了一下。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张一三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又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脸前。
“张老师好。”刘青吾本能地想站起来。可是空间狭小,一旦她站起来,她就和张一三脸贴脸了。刘青吾在暗处定定心神,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把推荐信递给她,然后退后一步,把椅子拉出来。椅子侧放着,张一三一坐下,他的膝盖在逼仄的空间里就抵住了青吾的膝盖。
刘青吾接过推荐信,说声谢谢张老师,就把推荐信叠几下塞到裤兜里。然后她发现,现在她想站也站不起来了。她用手撑住床,悄悄往后挪挪屁股,让相互接触的膝盖拉开点距离。
“别紧张别紧张。”张一三平易近人地说,又笑了,露出镶着银光的后牙。他坐在套间门口,他上半身和瘦长粗糙的脸,刘青吾看得清清楚楚。
张一三低低头,又抬起来。他又笑了。
刘青吾看到他露出泛黄的门牙和泛白的牙花,又悄悄往后挪挪屁股,尝试着给自己留出站起身抬起腿的空间。
张一三扭头看了看宽敞的办公室,转过头来,抬起手指指刘青吾的衬衣,轻轻松松地说:“呵呵,嗯,衬衣还系到最上头,嗯?”
警铃响彻刘青吾的脑海。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纽扣,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再一次像九岁的自己那样沉下了心,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在这个空间里停留一秒钟。
她笑一笑,以便让张一三觉得她在和他聊天。她还不能得罪这位教授。
张一三微笑着拿下眼镜,侧过身体,转转头,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时,刘青吾迅猛起身,像在球场上带球过人一样,一步跨出套间。她边往外走边说:“张老师,您今天公务繁忙,等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再来叨扰您。”
说完,不待张一三说话,刘青吾已经跃过了他宽敞的办公室大厅。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办公室褐红色的门,看都没看张一三一眼,就像九岁那年奔跑回家一样狂奔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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