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后,皇帝生病这种大事自然是阖宫都知道了,赵靖虽好了大半,太后却依然要罚养元殿上下一干奴才。这也没什么问题,皇帝不让通报,下人怎能不知轻重逢迎,总之横竖都是错,这错自有下面的人来背。原本是要打板子的,虽不是所有人,但像于庆于喜,齐瞻月等贴身侍奉的大太监宫女必然是躲不过去。可最后,皇帝硬生生给驳了,加上皇后求情,任由太后训斥一通,罚了半月月俸算了,很是高举轻放。还好赵靖毕竟年轻,那内燥发热出了一部分,没两日就彻底好全了。这事才终于翻篇。而齐瞻月如今的工作,是越来越轻松了,除去平日里参茶,不忙的时刻,赵靖都让她作书本注解,也不用跪着,赏了她在那会客对椅间的方桌上写。这下是连站规矩也不用了,名正言顺地偷懒。赵靖这般亲疏有别,下面的人都能瞧出这齐姑娘有些不同,可说到底,皇帝真有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齐瞻月容貌不差,家世也说得过去,总不至于是看不上。可赵靖却一直没提这茬,完全没有再进一步,要齐瞻月侍寝的意思,全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于庆等人虽能瞧出来,但说话谨慎,不到那生米煮成熟饭时,断不会显露什么,只平日里总对齐瞻月更关照些。最多打趣一句,言她是御前的红人,因其兄也任要职,所以得皇帝器重。齐瞻月听了,心里确实有许多不可言明的念头,可她自己还看不明本心,加上想起皇帝与太后拿自己置气那事,有些怅然,万不敢再细想了。时间飞逝,眨眼又过了一季,十一月末已快至腊月了。这日皇上下了朝便要出宫,是为贺和亲王迎娶福晋的婚礼。这门亲事是皇上定的,娶的是皇后族妹,皇后出身江南世家大族,门当户对,是再合适不过的联姻。和亲王赵竣,行九,是内侍省总领大臣。那场夺嫡,晓内情的都知道,老九就是老七党的,虽说和当今圣上年幼时称不上多亲厚,站队大多是先帝晚年,赵靖大势所归的形势比人强。但只要站对了队,赵靖必然不会苛待,如今老九,给赵靖当了“管家”,领了这皇宫里门道最多,油水最肥的差,又被指了这门亲,可见看重抬举。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登基三年,宗室辅正处于换位更迭的紧要关头。宗室辅是本朝特设,独立于朝廷体系的政治机构,成员都是当朝皇帝的兄弟,享上书房近臣同等待遇权利,辅佐皇帝治国,参与重要决策。宗室辅与上书房的设立,本质上是相互制约,一边是国之重臣,一边是皇室宗亲,宗室辅虽多是名义形式,国事政务大多还是上书房处理,但因是皇亲,是大臣的主子,有压制作用,而宗室辅涉权少,也不会威胁皇帝的专权,皇帝掌握好其中的平衡,自然不会让任何一方独大。皇帝登基三年期满,叔伯一辈的皇亲便由皇帝亲自挑选几名兄弟更换,老九必然在列。既是如此,那皇帝与皇后自然是要给这个脸面去观礼了。皇帝下朝,便同皇后乘声势浩大的仪仗,携三十箱贵重贺礼去了和亲王府。随行人员除了于庆于喜两大太监,剩余都是内侍省安排的人,齐瞻月身为宫女自是不便出宫。临行前一晚,赵靖倒是开恩,许她一同出宫,更可独自回家省亲。因为齐就云差事办得不错,如今回京述职,已升为正五品工部郎中,赵靖看重齐就云的才能,又顾念她思亲之意,便赏了这个恩典。齐瞻月原本是真想回家,见见父亲和外差快一年的兄长,特别听说兄长在豫州时受了伤,更是忧心如焚,可听了这天大的恩赐,她默了许久,却还是推脱了。父亲那人她最是了解,经了夺嫡之乱的肃清,早谨慎应激过了头,她现如今不过是宫女,兄长接连升迁,她若再这么风光回家,指不定父亲要愁成什么样子。她知道,从她入宫那日起,身家性命尽归皇权,齐昌明就已经自残般割舍掉了对女儿的念想,是为保全齐家,更是为了保全她。她并非不悲,只是一入宫门,知晓家人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气,不敢再妄求了。赵靖见她懂事又坚持,没有强求,同皇后去参加和亲王那盛大的婚礼,直至夜深,仪仗方归。皇帝白日里不在,她下午补了两本书的注解,无事也就回西所了。时辰近亥时,她本都要歇息了,于喜又来传她。齐瞻月有些诧异。“可是皇上那边有吩咐?”于喜神色焦躁。“也不是,齐姑娘先随我去吧。”齐瞻月略微收拾,便赶紧同于喜朝养元殿去。皇后请的吴家班唱得不错,嫔妃们都爱看,这要至年下了,依然未遣,反表演打赏更多。观戏台虽在皇城东南角,可戏子们住的梨府却紧临西所的北向。戏子白日唱戏,夜晚吊嗓子,因都是名角,倒不觉得聒噪。连秋棉有次都讲:“瞻月姐姐,咱们福气好,这贵人们听的曲,我们这夜来也能得一乐。”齐瞻月方与于喜踏出府门,就听隐约有人在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婉转多情,声声入耳,是牡丹亭的《游园》初篇,因寒冬夜晚,听来多了一重幽怨之感。齐瞻月倒是爱听这戏,可是今日有急事傍身一时也欣赏不及,她边快步走着,边询问。“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她问得委婉,于喜眉头扭得更甚,忙摆手,让她不要瞎想。“不是不是,只是……”于喜放低了声音凑近才言。“主子爷心情不好,醉酒了,齐姑娘快去劝劝吧。”醉酒?这下连齐瞻月也将眉头锁蹙了起来。“皇上一贯是不贪杯的,可是今日和亲王大喜才这般?”“不是……皇上不是在席上醉的,是回了养元殿后的事了。”竟是独酌而醉?那看来真是发生什么了,她不再多问,一路思索已到了养元殿正殿门口。正要进去,于喜又提醒到。“主子爷喝了酒,又不让人侍奉,齐姑娘你当心伺候些,可劝劝主子别再喝了,我先去备碗醒酒汤。”齐瞻月应了声哎,低位的站岗宫女帮她掀起云凤绵门帘,已入了温暖的内室。她畏寒,连兔毛围脖也不用摘,刚入西偏殿,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龙涎香袅紫铜炉,凤髓茶温白玉壶,羊羔酒泛金盘露。是羊羔酒。她抬眼望去,赵靖倒是没继续喝了,只盘腿坐于软塌,上身以手撑额,斜靠在梅花方几上,双目紧闭。齐瞻月拿不准他是在休憩还是睡了,碾轻了脚步,至长榻前,想要为他收去了那酒盏。也不知这是第几壶了,光是气味就知他醉得不轻。
可刚到跟前,齐瞻月却看到那方几上,搁着一本书。《南山集》。齐瞻月的瞳孔有瞬间放大,她识得这本书,讲前朝人文历史,齐家也曾收过一本。只不过这书在先帝显庆二十五年,因“文僭案”,被列为了禁书,齐家怕犯忌讳,也就偷摸烧了。这书的作者,名陆戴。而陆戴正是那崇德寺庶人陆氏的长兄。是……是赵靖真正血缘上的舅舅。赵靖当年,生母母家被贬,正是因为被人参奏告发了这本《南山集》,说是蓄意编纂前朝当朝历史,动摇江山之本,陆家才被发落,赵靖生母也因此成了罪人,彼时,他方七岁。也正因如此,他才曾被先帝辱骂是罪奴之子。而这本书,是他今日去和亲王府上,一在内侍省当差的太监,同时是老九的家生奴才偷摸交由领侍卫内大臣孙信手的。孙信忠于皇权,心领神会,自然将这书奉于皇帝处理。禁书只禁百姓臣工,赵靖未必不能看,可这书不同,是涉及了他生母一家惨案。道理上,为着江山稳固,前朝后宫的安稳,陆家他是绝对不该再沾染了,第一时间,他就该把这书烧了。否则,不但太后有所怨言,前朝文臣更是要奏,让他不要枉顾先帝旨意,因亲袒护罪族,他现在,只能有一个母亲,那便是太后。赵靖尝试回想七岁时,陆氏的容貌,却已然模糊。心里压抑多年的痛恨怨怼,今日被这书挑拨得全然爆发。可他面上什么都不能显露,惆怅到一颗心也快空洞了,才让人送了这酒,囫囵灌了下去。也不知,待他混沌酒醉时,能不能躲开这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而当下,齐瞻月看着那本大逆不道的禁书,方与皇帝今日的失态稍联系上。她努力平复情绪,尽力不将目光落于那《南山集》上,伸手开始收拾那方几上的狼藉。齐瞻月让外面的小宫女端了酒盏下去,自己将离赵靖最远的窗台略微支起一个极小的角,想要透透这满屋的酒气。直至她参了杯热茶,放于桌上,赵靖才睁开眼睛。赵靖饮了酒,脸上却不见熏红,神色如常,若不是那双眼,充满复杂混沌不清明的情绪,举止倒看不出是个醉酒的人。赵靖认出了来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懒怠。“是你撤了酒?”齐瞻月没下跪,福了福劝到。“冬日醉酒伤身,皇上心中苦闷,也不可再喝了。”这话十分大胆,但赵靖没问罪她私自撤去酒盏,反而是在苦闷二字上深究起来。他挑挑眉,竟还轻笑了起来,“你如何知朕苦闷?”他的容貌大概是继承了陆氏八分,因没了往日的帝王威严与他惯有的刚硬,恰如烟雨蒙蒙时,在孤舟上煎一盏苦茶,如今酒醉轻佻一笑,倒好似那桃花被雨溅湿,平添了人间红尘气。这一幕过于难得,齐瞻月微微看得愣神,转而却神色更愁,她努力放低了声音,委婉到极限说了句。“羊羔酒是孝义之酒。”羊羔酒,产自山西孝义,而羊羔二字因关联“羊羔跪乳”,固有孝义之酒的美名。皇帝今日愁困,莫不是为天下最难以尽孝之人,她如何不懂。可她声音太轻了,赵靖根本没听清楚,一时无言,两人相对而视。他不知齐瞻月懂不懂他的内心苦恨,他盼她明白,又怕她明白。所幸,她那张水墨画的脸,一向最能教他沉心静气,窗角寒风入室,他清明了两分,只觉得看着齐瞻月,那心中不怠就消散了些许。好似一帖良药。他上瘾了,不可控已抬手拉住了站立人的手腕,微微迫她至身前。于喜端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怕冷了不敢久等,快步正要入殿,却被内室出来,脚步急匆的一人撞了满怀。若不是他端东西有些功夫,那醒酒汤必然要撒了。他惊呼一声,才看清人。“哟,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齐瞻月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惊慌失措,全然不似她平日里的沉稳。于喜见她这样还以为里面出了乱子,正询问。齐瞻月却语序混乱,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没……没事……,皇上已不饮酒了,你快……快将醒酒汤送进去,我……我先回了。”她话语急促,没等于喜应答,就已小跑出了养元殿。于喜虽困惑,却不敢耽误,连忙送汤进去。齐瞻月从养元殿出来,沿着月华门旁,无人的小道一路跑着。她越跑越快,寒风如刀刮着,脖颈旁的围脖兔毛都被吹得胡乱飘荡,却也没使她脸颊的高温有丝毫降低。更吹不散她嘴角,那醇香的酒味与龙涎麝香。这样的运动对于她的身体,已然有些承受不住,单薄的胸腔里,那颗扑通扑通的心脏,又疼又抽,几乎要从嗓子眼蹦跳出来。可她一点也慢不下脚步,完全不知在躲避什么,如同那昏暗的甬道有魑魅魍魉在追赶。近了西所,那梨府的戏子还在唱。过了这会儿时辰,已唱至那中后段《惊梦》篇的“山桃红”——少女怀春,巫山云雨,最是情浓。“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她裙钗上花鸟绣双双”寒冬深夜,一窈窕的身影,伴随着那戏曲婉转唱,咄咄脚步狂奔于深夜的宫道。哎,怪她裙衩上啊,花鸟绣双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