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扶着太皇太后在位子上坐下,可亲而笑:“皇玛嬷,孙媳现如今可真是不受用了,您就饶了我罢。”“罢了罢了,看在哀家玄孙的面子上就饶了你这次,可下不为例。”宁芳自然地把目光放在皇后已然突显地肚子上。这感觉,很微妙。从前那种处在多女间谈笑风生的意味不见了,每当对着这些后妃们,窘迫伴着几丝酸涩便直揪着心间,特别是见了皇后固有的温善笑容与她那实实的龙胎,一口的涩液便止不住上涌。“皇额娘可是不舒服?”女人是最敏感的,特别是怀孕的女人。晴芳虽察觉了太后近月来的萎靡,可这萎靡间似有还隐的娇媚却直直刊印于神经之上,时不时引得某根未知的经脉跳动异常。这感觉,说不得,却令其异发真实地烦躁。晴芳不明白自己这是有孕后引发的异动还是神经过余敏感了,总之在她的视野里,太后窘异的神态很是困绕于她。“她怕是昨天下午在我那里茶又喝多了。”阿图笑将着引了话去,“我们这些人到没什么,到是你,如今身子重了,可莫要多想多烦,安安稳稳替大清生个阿哥那才是你的本份。皇额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太皇太后被人说了心头一大重事,实实地点头称对,正要再说几句皇后,皇上顺着太监的唱牌进了来行了安,单手扶了皇后,再许众妃继续。“皇上也有多日未去看皇后了吧。如今皇后身重,正是需要皇上体慰之时,哀家看,这里吵闹得很,皇上便扶了皇后到御花园里走动走动吧。”玄烨离宁芳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却只能以余光瞅了她牵了牵颊骨,心下一动便坐于太皇太后跟前:“孙儿刚从外面进来,今日虽是晴日,可风却不小,皇后身重还是不遇风得好。朕却有多日未见皇后了,不如等会就在皇玛嬷这里用膳,由皇后做陪如何?宁芳心里的那些个小不是滋味虽小,玄烨亦希望可以减至最低。与皇后用膳当于广众,而与皇后散步可就趋于私密了,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很。“朕今日还嘱了御膳房备了两道适合皇后的御膳,正好见见皇后用着可好。”晴芳听了心下虽不畅快,太皇太后却十分满意。只要宫里帝后感情和睦,更甚妃嫔,她老人家也便不怎么过问。太后的佛珠最终戴于董氏手腕。而慈宁宫御膳也扩至为众太妃、妃嫔与太皇太后、太后及皇上的聚餐。皇上亲送皇后归宫而去之后,众妇也亦离去。玄烨进了永寿宫并未急着走。这座宫殿几乎陪着他渡过了整个幸福的孩童时代,如今换了个主人、过了那么些年,想要从中再找出那么些回忆也不是那么难。殿前的两株梨树一般无二,错过几片渐黄的绿色,耳边自然便响起那个暗柔寂寞的女声。晴芳立在皇上身后,见他独自一人对着梨枝含笑起意,毛孔里便抖落了一份战栗,似乎一条白幕倾刻便立于二人之间隔断了彼此。玄烨失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回首见皇后突然间苍白的脸色,瞳孔不自觉收缩,道了一声“进去吧”便先入了内。皇后的宫殿自然是按皇后的等级所置,不奢华亦小有温馨。再观入宫已然八年的皇后,已然退却了青涩染了实足的沉稳,原本圆润的脸盘子亦寻不见踪影。“一晃眼,皇后也二十有一了吧。”晴芳观着喝茶间的皇上,由什么时候开始,只余他二人之时皇上连“晴芳”都省去了呢?对于没有回话只一个人思量的皇后,玄烨虽不恼却七分的不畅快。若不是想圆了太皇太后的思量,他也懒得费这个时间坐于此处,早飞到慈仁宫守着软香暗语去了。晴芳回了神:“是,皇上,臣妾确以入宫八年了。”眼光顺着由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霞光,玄烨似乎见到了多年前那个被人拧着耳朵大喊着疼却就是不从宁芳身上撒手的小鬼。原本着升起的不知名的怨气在皇上淡化的喜颜里忽而化去。也许他是想起了曾在这永寿宫里陪着她的时光,也许他是想起了曾与她耳语私鬓的甜美,也许……可那不过是她皇后一个人的也许,隐讳在时光里只余她一人忆起的孤独甜美。同床异梦。男女夫妻间不是只在床弟间才能感到彼此的疏离。只是这么相对坐着,那份在心灵上的陌上便能于沉默间卑屈萦绕。这感觉不会令你没法继续生活,却如仙人掌般不断开在彼此的思维间。越是默然,越是深发,越是寝食难言。不痛却摧残着人的精神图层,既是彼此身心的妥协,亦是自我的所属暗示。着了魔的疯豆悄然生长,总有一天誓成疯狂的魔瘤。情感的毁灭往往不在旦夕间,却穿越时空轰灭于旦夕。光线昏暗下来。就着萎靡的界光,玄烨顿感疲乏。想着宁芳挑眉时可爱的眼光,忆着那双没什么手艺可言却总能令他百骨全酥的双手,而那无人时委于怀间的软香就更是思亦香神了。玄烨立身向外走去,行到半途才想起这是在永寿宫——皇后的寝宫里,而皇后此刻,便一脸不可置信地立在其后。思转间,玄烨打算着把皇后重新扶回床上使其躺下了再走,可已然迈向宫门的步子却再难往回。情感是微玄而难控的,玄烨此刻由然体会清淅。就在这一刻,他的整个心身都渴望可以冲出这座宫牢只依贴在思念的人身边,即便他如此自控的人,也很难驳斥自己灵魂的归依感。晴芳看着皇上舒然一笑,垂首一道“皇后休息吧”,便悬身出了门去。门外,侧悬而起的月光透进门来,把半扇门上的空格子染得如此苍茫,在这个秋夜里,竟透着绝然的离萧。如此悲凉的门隐,无数次在晴芳往后无多的日子里漠然显现,即便是她离世的霎那,这一幕亦随她逝然——去到另一个世界。爱情也许没有对错。可三个人的爱情里却注定二人喜、一者悲。此情无可忆,不过锁清痕。悲来有谁忆?岁月无流痕——佳离初冬的天气,刚过的几日阴沉得以放晴,宁芳正同长公主睡在慈仁宫院子的躺榻之上见阳“除霉”,嘴里唾沫子一升,便想起苏州的名点蜜汁豆腐干与桂花糖芋艿来,便使了小监让慈仁宫的小厨房里午膳做上。“你那嘴皮子,也不是见天是怎么长的,就看挑着捡着吃。上来的东西就那么点盘子大,不过也确实好吃就是了。”阿图躺在她边上。“那是,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宫里有现成的各名地师傅,叫什么能没有?一顿饭也确实吃不了那么多,几个人一小盘子挣着吃岂不更有乐子。”宁芳道着,便忆起苏州本地人佳儿来,便叫过温腕,“你去把佳儿传来,她也好久不曾到我宫里用过吃的了,正好有她爱吃的糖芋艿。”温腕虽听着,却立在当下没答话,眼光子还有游离。宁芳见了,再观宫里的其他人,为之一叹:“我知你们不喜欢她。可她总是我慈仁宫看着长成的,虽说现在做的事有些个过了,可念在过去的情份上大家也不必同她太过计较。”其他人头低得更过了,而温腕没出声,也没领命退下。宁芳皱了皱眉,难道佳儿已不得人到如此了吗?在宁芳的天秤里,佳儿不过是为情利用了她几把,既她本人没得什么好,自己也没少了什么去。所以她不理解在奴仆们心里,佳儿利用主子多次为己谋事且性子在慈仁宫里长期养成的自命劲起被下人们极端得讨厌。阿图见宁芳还要再为佳儿争上一争,便出言缓和:“那个佳儿可是你宫里出去的什么侍寝宫女?”宁芳点了点头。阿图挥退了宫人,起了半身:“如果是她,你也不必问她们了,我是知道的,她如今已是不在宫里。”宁芳睁了睁双眸这么一思,不在宫里最大的可能便是“不在了”。凭她对皇上下药的举动,死百次的份都有了。当日听说她犯了此事时自己正“忙”着,想想不过是春药一事,以她慈仁宫里出身又是皇上女人的身份,不过也就是降降级。等着过了些时日此事过去,自己再到皇后那求个情放她出宫或现谋其他。可怎么会是这样?阿图观着宁芳霎白的脸色,以掌安慰:“你也别太上心了。当日皇额娘处理此人时我也在边上,当时后妃不在少数,皇额娘此举也正是不过,也算是个警醒。如此一个奴婢不为你这主子增光反做下如此绝事,你就是替其求了一次也断无可能没有三四次的。”宁芳好半天才从佳儿当年那张羞涩的孩童脸上回神:“哎——她纵有万般不是,可我只记得她顺治十五年我被送出宫去避痘时除了素心、李德全,她是唯一走出来支持我的人。那时她幼小胆怯,却什么都不顾得站出来相信我,帮着我照顾患痘的人……也许你们都认为她是犯了无数的大数,特别是利用了我以谋皇宠……可予我,并没有因为她的利用少去了什么,而她——不过是为她所希望的幸福谋个更好的未来而已……”宁芳半掩了眉睫,“曾经那么可爱胆小的姑娘,曾经那么挚热的眼睛,曾经……这么个姑娘,我有什么理由不宠爱于她?……我有什么理由,因为她的那么一点子对幸福的可求便记恨于她?……”抬手抵住太阳的光线,宁芳试着让情绪平静,可那么一个曾经鲜活在她生命里的女子,又怎是一言二语便过去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