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中庸》都是四书里最后学的那本,先生这是挑了本最难的来考她。她若有一句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当众被赶出去?
即便是他们这些男的,被先生当众逐出门去,也已经够难堪的了。好在男人面憨皮厚,不至于如何,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当众被折了脸面,那她日后在沈家会不会抬不起头来?
他还是得尽快想个说辞,待会她若真是不行,他也好替她求情,至少不要让她被当众赶出去。
梁有德那边已经问了十来个回合。
青岚还从未答错过。
他最初问得又快又疾,她却似乎总要想一想、停一停,停到他的耐性将将要耗尽,她才终于答出来。虽是慢了些,却答得一个字也不差。
这就很磨人了。
就好比两人过招,一人来得快另一人躲得也快,出招的人便越打越起劲。但眼下,他总恨不得一招毙命,却招招打在棉花上。几个回合过来,他那股劲头就被磨去了大半。
他终于侧过身来,隔着屏风打量这个女学生。
一身素色袄裙,头上似乎也只插了只银簪子,难道和沈庆安是同一房的?
他对沈庆安印象不错,又见这女孩儿低眉顺眼,一副绝不想触怒他的样子,语气便不觉和缓了些。
“罢了,死记硬背又有何用,即便你能将四书五经全背下来,也不见得就能听懂我讲的。你便说说你读了四书都有些什么体会,若你资质太差,还是早些回去做些女子当做之事吧。”
他这话一出,连庆安也揪了心。
梁大儒这般,看似是退了一步,给姐姐机会让她尽情发挥,但至于她对书本的理解算不算透彻,还不是梁大儒一句话的事?
他若打定主意要她走,那总能挑出毛病来。到时候即便大伯父出面,梁大儒一口咬定是姐姐资质太差,那连大伯父都说不出什么来……
文清暗自摇了摇头,她肯定是躲不过了,好在他已经想好了要待会要如何帮她求情,管用不管用的,总得一试。
青岚垂眸思忖了一会:“……回先生,小女见识浅薄,不过四书中确有一处令小女颇有些感触——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这段是说,有人问圣人为何不从政?圣人却认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再推广到政治上去,便已是从政了。
“小女虽为一介女流,却也十分仰慕圣人的境界。圣人本人虽未入仕,却教化无数,除了孔门十哲以外,有多少历代明君名臣皆是奉行孔孟之道。世人常将‘达则兼济天下’之‘达’等同于入仕做官,但小女子以为不然。如圣人这般不求闻达,却能‘兼济天下’,才是真正的心境高远,诸多达官显贵皆不能及。真正的达者也许并不在庙堂,而是在学堂、书院之中,为朝廷铸就栋梁。”
学堂里的人神色各异,不过几乎都朝她看了过来。
沈常清动也不动,只轻轻嗤了一声,几不可闻地骂了一句。
“马屁精。”
梁有德此时已静静地坐在他的官帽椅上,心里却起了波澜。
这小丫头说的是,哪个读书人不想入仕,不想居庙堂之高?孔圣人没有入仕想来也并非他所愿。
他梁有德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外放做了县令。那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也自认为官清廉,从无怠惰,可是他上任九年里,连着三回考评皆只得了个“平常”。上面评他“不懂变通,无所作为。”
他觉得甚为不公,一气之下便辞官不做。
时至今日,与他同年高中的许多进士已然身居高位或是手握重权,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人都要唤一声“大人”……他虽也被人客气地称一句“先生“,但见了人家当官的还总是矮了一截似的。
这些年,他心里始终有种无法言说的不甘、不服,倒被这小丫头说到心坎里。
他比圣人虽还有那么一些差距,但是教出来的进士少说也有□□人,举人更是不知凡几。他的学生日后会成为朝廷肱骨、中流砥柱,那他不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等功绩恐怕更胜于那些阁老吧?
他从思绪中稍稍抽离出来,才发觉屋内已然安静了许久,学生们都在眼巴巴地等他说话。
他起身围着自己的茶几走了几圈,见青岚还在屏风里望着他,对她动了动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