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正在啃牛肉干,康熙将他手里的牛肉干也收了,放在一边:“今天乱七八糟的吃了不少了,别回头又闹肚子。”贾环又抢了一块塞进嘴里,这才恋恋不舍的被康熙牵走,康熙道:“时辰不早了,逛了半日,也该回府了。”“哦。”“我已派人去叫了你家的马车来,就停在路口。”“哦。”“回去吧。”“哦。”贾环向着路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康熙,康熙仍在原地,目光亦落在他身上,他们都知道,这个牵着他的手逛街的慈祥和蔼的老爷子,下一次再见时,他就要口称奴才,爬在地上和他说话了……贾环咬了咬唇,又走了回来,站在康熙面前,抬头看着他:“陈家庄……十万两!”康熙看着他,目光渐渐转冷,心中怒意上涌,这是在……要挟他?贾环一眨不眨的和康熙对视,道:“庄子里种了很多草药,很值钱,还有陈叔他们,他们都很会种地……我会的,他们都会,十万两,不贵。”康熙不答,冷冷看着他,贾环毫不退让的和他对视,然而那双清润如泉、纯净如初生婴儿的眸子却渐渐涌上雾气,清透的流泉满溢后渐渐涌出眼眶,从那小巧玲珑的下巴蜿蜒流入衣领。不知怎的,就有些无措了起来,康熙叹一声,伸手去抹他的泪,道:“多大一点儿事,哭什么哭?湿了衣服,回头又要发病。”贾环在康熙的手落下之前,用袖子狠狠将眼泪一抹,头高高仰起,将剩下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咬牙道:“我不做官,皇帝老儿也管不了我!陈家庄,你不要,我卖给别人!”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他喜欢的人也不多,却有那么几个,是对他好,他又喜欢的……若不是康熙多此一举的要牵着他的手逛街,他也绝不会如此决绝,他记得那双温厚的手将他的手裹在手心中的感觉,他宁愿以后再不见他,也不愿那种温暖变了质。康熙看着他断然转身离去的背影,瘦瘦小小,像路边的雪堆一般清冷,他看不见,却总感觉有晶莹的东西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一片片跌的粉碎,细小的钻石一般四下溅落。“环儿。”贾环转回头。康熙慢慢走到他身边,叹道:“多大一点儿事呢,哭什么哭?”仍是这句话,却差点让贾环眼中再次涌出泪来,康熙摸着他的头,道:“既然不想知道,那就不要知道好了……”牵了他的手,向一旁宽大却看去极朴素的马车走去,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马车径直出了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贾环先下车,又扶了康熙下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郊野外――或许也不是荒郊野外,只是入眼处只有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看不见雪下的风光。康熙跳下马车,眯着眼看着这茫茫大地,叹道:“这里是京郊最近的土地,也是最肥沃的土地,这大雪覆盖的泥土中,是我亲手洒下的麦种,我还会亲自守着它们发芽、抽穗……亲手将它们收割。”“老爷子你不是很忙吗?”“我是很忙,”康熙唇角挂着一丝苦笑:“可是我为什么而忙?做再多的事,也不过是为了我大清子民能够填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啊!吃不饱肚子,其他什么都是虚的。”贾环无语。康熙问道:“你饿过肚子吗?”贾环摇头:“没有,我很会找吃的,我也很会种地……所以我不挨饿。”“我尝过那种滋味……那一年山西大旱,饿死了几千人,也许更多,其中有很多人是吃多了观音土被活活憋死的,我就想,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逼的人连土都能吃的下去,明明知道吃了就是一死……所以我把自己饿了两天……那时我便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终有一日,不再让一个我大清子民挨饿。”康熙苦笑一声,长叹一声,黯然道:“这辈子,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大多都做到了,唯有这一件、唯有这一件啊……免赋税、轻徭役,又有什么用?旱灾、涝灾、蝗灾、黄河决堤、长江泛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苦啊!”贾环看着康熙,心中充满敬意,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建立了大清盛世的千古一帝,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百姓苦”这三个字。“所以,我开始亲手种地,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大清这么广袤这么肥沃的土地,长出来的东西,就养不活我大清的子民呢?”贾环沉默片刻,道:“老爷子,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找专业的人去做。”“全天下都是专门种地的农民,可是饿死最多的,就是农民。”贾环哑口无言。康熙指了指方向:“这边。”贾环这才发现,那边山坳里,有一座庄子,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庄子,但是墙砌的很高,康熙牵了他的手,踩着厚厚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向那边走去,几个从人远远的跟在后面,康熙道:“这个庄子不大,只有十来顷,但是地却是极好的……”贾环不说话,静静的听康熙说下去:“你帮我把它种起来,开销算我的,要什么我给什么,要多少我给多少……种出来东西都是你的。”“只有两个条件,第一,要用我的人,无论什么事,无论多少人。”“你的人听话不?”“这庄子里,除了服侍的下人,就只有二十个侍卫,除了我,只听你的话,若有人不服,你直接让他们砍了就是。”贾环道:“那种地的人在哪?”“在另一个院子住着。”贾环点头:“好。”他知道,康熙并没有给他多少反对的余地。康熙道:“第二个条件,只许种主食,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这个不好。”贾环连连摇头,在康熙发怒之前道:“要是只许种主食,又哪里来的番薯?你要是让我种地,就不许管我种什么,不许管我怎么种,就算我全种死了,也不许你骂我。”自从登基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对康熙说“不许”两个字呢,这一连三个不许,倒让康熙笑了,道:“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许骂你,要是你说的有理,我就答应。”贾环道:“之前在庄子,我种了很多从没有人种过的东西,大多第一次都活不了,我就一次一次的试……老爷子让我种地,总是因为前人做的不好,想要趟出新的路来,既然这样,就要许我输……”康熙揉着他的头,失笑道:“敢和我这样讲条件的,也就是你了,行,都依你。”进了庄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厮等在门口,康熙举手止住他的问安,带着贾环进了主院的书房。和贾环的庄子一样,这是个看上去普通,内里却舒适无比的地方,贾环抱了手炉,又喝了热茶,舒服的叹了一声,康熙这才对贾环道:“这是王禄,你可以叫他禄叔。”贾环从善如流,叫了一声禄叔,王禄惶恐道:“老奴不敢当。”康熙继续道:“以后要人要钱要告状,都找他。”贾环哦了一声,康熙道:“王禄,以后这座庄子,就是环儿的了,如果我的话和他的话冲突了……听他的。”王禄骇然抬头,对贾环行礼道:“奴才见过环爷。”康熙道:“叫什么环爷,没得把人叫老了,叫少爷也就是了。”“是。”康熙挥手让他下去,指着架上满满一面墙的书,道:“这些书,有的是收集的天下农书,有的是我找了人去各地寻访了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整理下来的。上面还有我的批注,或许有的对,有的不对,你看看总是好的……以后,你想看什么样的书,也只管告诉王禄就行,他知道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