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吵,”叶小娟摇了摇头,她扶着膝盖起身,“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去民政局。”
蒋文彬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叶小娟进卧室,理智上他认为这可能又是叶小娟的一次无理取闹,但他体内又有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发出警告,这次叶小娟是认真的。
蒋文彬就这么站在客厅里,他甚至都忘记了客厅里那个陌生青年的存在,眼睛直直地看着卧室门。
叶小娟出来了,手上拿了个孙女不要的旧文件袋,对蒋文彬温和一笑,“走吧,小区门口34路公交,坐六站就到了。”
蒋文彬呆在那里,“你什么意思?”
叶小娟平静道:“去离婚。”
杜程又听着这对老夫妻来回交涉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替叶小娟感到心累,这蒋文彬怎么说也是个大学教授,对妻子的话好像就是听不明白,叶小娟说的清清楚楚的去离婚,可蒋文彬却觉得叶小娟是借离婚闹事,反复地问叶小娟到底想怎么样,而且声调越来越高,一副想吵起来的样子。
杜程听不下去了,提高声调覆盖两人的话语,“她想离婚。”
蒋文彬的声音被压住,他扭过脸,像是这才注意到杜程这个陌生的青年已经在他们家里看了许久的笑话。
“她很后悔嫁给你,不想跟你过了。”杜程声音清脆,清晰的声音传入蒋文彬的耳中,犹如一盆凉水浇上激动的蒋文彬的心头。
杜程站起身,他默默地站到叶小娟身后,表达了自己绝对站在叶小娟一边的态度。
叶小娟是个坚强的女人,他今天来没有高高在上主持公道的意思,叶小娟值得他的尊重,叶小娟也从来不需要人帮,她需要的只是一点理解和支持。
被人支持的感觉太陌生,叶小娟不禁红了眼眶,“蒋文彬,我真不是跟你闹,离婚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这你也知道,现在孩子大了,也没什么好让我牵挂的,咱们好聚好散,”见蒋文彬只傻站着不动,她态度坚决道,“如果你不同意,咱们就打官司。”
“打官司?”蒋文彬语调起伏,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小娟,“你是认真的?”
“是。”
“为什么?”蒋文彬不理解,他指了茶几上那张照片,“就为了这张几十年前的照片?”
“是,也不是,”叶小娟平静道,“蒋文彬,我嫁给你的时候,什么也不图你,只图你这个人,现在我不想跟你过了,也是一样,我不稀罕你这个人了,就这么简单。”
不稀罕这个人了?
蒋文彬如遭雷击,他似乎隐隐明白了叶小娟的意思,只是不可思议,“叶小娟,我们都多大岁数了……”
叶小娟直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是,我快八十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眼看也没几年活头,所以我就想给自己一个痛快,哪怕就剩几年,我就想过痛快、舒心的日子。”
“叶小娟,你扪心自问,”蒋文彬指着胸口,在这个话题上,他又可发挥了,“这么多年,我有哪一点亏待过你,自从我上班以来,我让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
叶小娟也早有准备。
“存折在你床头柜,这么多年除了家里的花销,供两个孩子上学、结婚,剩下的钱我一分不少地都给你存起来了,蒋文彬,你听好了,我叶小娟没嫁给你之前我自食其力也养得活自己,嫁给你之后,我供你读书,做外贸玩具,十根手指头根根都做烂过,我说这些话不是说我要标榜自己有多么不容易,也不是要翻旧账,我就是想说,日子都是我靠自己本事过起来的,你没那么重要,这么多年婚姻你不觉得亏心,我也不抱怨,咱们两不相欠,你痛痛快快地去跟我把离婚办了,我还要谢谢你。”
“我什么都不求你,就一件事,”叶小娟站得笔直,她苍老的脸上迸发出光彩,“离婚。”
数十年的结发妻子,对自己的丈夫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结束这段让她早已痛苦不堪的婚姻。
而蒋文彬,他心乱如麻,这么多年数次争吵,没有一次这样强烈地刺激到他,他猛然意识到其实想吵起来的人是他,吵起来了,许多事情就烂成了一锅粥,再也没有什么对错,只剩情绪的发泄,如果细细地要数落这段婚姻里,谁错的更多,这个人选毫无疑问地会是他。
他当然记得,他在读书的时候,叶小娟抚养子女,每个月还要给他寄钱,以让他在首都活得像个体面人,而他,当时的他太年轻了,咋然地落入繁华的首都,身上的虚荣不期而至,在看到土气的叶小娟时,他没多想,就将叶小娟妻子的身份在他同学面前抹去了。
这么多年,他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他心虚。
教授的光环令他已经丝毫容不下一点自己犯错的空间,他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为此不断地回避妻子的交涉,将一次次的沟通升级为争吵,再用一句“不可理喻”来结束这种讨论,这样他就能仿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蒋文彬的内心像忽然被什么冷冽的东西剖开了,他被迫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其中卑劣的部分曝露在阳光下,被晒得又红又疼。
杜程不帮叶小娟代表发言,不过帮蒋文彬加速自我认知的忙还可以帮一帮。
“小娟……”蒋文彬软了态度,“我承认,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