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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第1页)

所以,我们加以总结,在蒋先生的阴影下,经国旱年的教育,除了在四书五经堆里打滚外,并没有接受到当时欧风西渐现代教育的陶冶,塾馆生活,其实是些不堪回首的残梦。一九二一年,溪口的蒋家发生了两件大事。前一年的一月二十七.王太夫人扶病莅沪,和儿子聚到三月返乡,第二年六月,老太太沉疴不起,溘然长逝,这年仅五十八岁,蒋闻讯自广州赶回,已气息奄奄。[4]母子情深,蒋先生的悲痛和孝思,悉在意料之中。由蒋自撰的挽联“祸及贤慈,当日梗顽悔已晚,愧为逆子,终身沉痛恨靡涯”,真情及乎词,一幅生动的写照。经国顿失这位慈爱的祖母,而且来得这么突然,他的感受,缺文字记载,无从考据。曾为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伤痕和挫失,殆无疑义。蒋先生和毛福梅的感情,一直不好,做孩子的,当能体会得到。感情再坏,王太夫人在世一天,基于老太太的威严,怕伤老人家的心,表面上,至少要维持一个夫妻的形式。骤然间,这样一位中流砥柱的老太太去世了,结构上立即发生变化。“余葬母既毕,为人子者一生大事已尽,此后乃可一心致力革命,更无其它之挂系,余今与尔等生母之离异,余以后之成败生死,家庭自不致因我再有波累。余十八岁立志革命以来,本已早置生死荣辱于度外,惟每念老母在堂,总不便以余不肖之罪戾,牵连家中之老少。故每于临难决死之前,必托友好代致留毋遗禀,以冀余死后,聊解亲心于万一。今后可无此念,而望尔兄弟二人,亲亲和爱,承志继先,以报尔母,在生抚育之深恩,亦即望以代余慰藉慈亲在天之灵也。余此去何日与尔等重叙人伦实不可知,余所望于子女者,如此而已。特此条示,经纬两儿,谨志毋忘,并留为永久纪念,父泐。”[5]这个训词的真实性颇成问题,恐系出诸蒋的授意,由毛思诚事后补进去的,好掩饰以后他和宋美龄结合的合法性。某种程度上,反映着蒋的心态。现在又堂堂正正,假“革命”的大帽子,遗弃发妻毛福梅和如夫人姚怡诚。果然,第二年和陈洁如在上海结秦晋之好,[6]他再去和汪兆铭、胡汉民,为自己“人人言弟为好色”去辩护,即无人置信了。经国年纪轻,先有失去祖母的创痛,次有家庭破碎的震惊,那原是十的沉重的感受。可是在父亲面前,他能反抗吗?反抗又于事何补?经国和母亲的情感,至深且厚,在他历年发表的文字中,虽少提到生母,怕刺激蒋夫人,伤到父亲的心,仅在江西时代出版的《我在苏联的生活》的自序中,吐露了他的心声:“回忆三十年来,始而寄迹海上,继而留学国外,长离膝下,十有余年。”他写着:“且因邮电不通,音讯久疏,母不知儿生死,因抑郁以成疾:儿亦未能亲侍汤药,以娱慈母之心。”毛夫人是一九三九年冬,为日机炸死,为了思念无已,出了这本书“用以纪念吾母,并志无涯之哀悼。”留苏期间,发表公开信,清算他父亲那一幕,用字遣词,比蒋的任何一位政敌,骂得还要无情和泼辣,但对母亲,始终亲情似海,未有半句不敬的话,与其说是至孝,毋宁说是出乎内心的同情和怜悯,是一种条件下的反射。毛福梅算不上红颜,只能说是薄命。她是时代的牺牲者,典型的旧式女子,没有受过什么良好教育,和大多数她同一时代的女人一样,出生在闭塞的中国农村,假使和其它的女人一样,遵从父母的意旨,嫁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生儿育女,做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就能太太平平地过一生。不过,命运往往捉弄人,她的少女的幻梦,经不起时代的呼啸,给冲破了。前人的经验,“悔教夫婿莫封侯”,现在竟变成她自己的遭遇。夫婿非但郎心似铁,个性更粗鲁,动辄拳打脚踢,曾经有次,从二楼把她摔到楼下,对太太好比对士兵的办法。这些惨痛的往事、在犹是孩子的经国心里,他会做什么想法呢?一九二二年的三月,经国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经过宁波到上海。他的心情很复杂,和母亲暂时告别,不免有些酸楚,武岭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但是,上海的诱惑力很大,从父亲嘴里,不时听到关于上海的一切,那是个和奉化截然不同的新世界,父亲的事业,虽然由上海移到了广州,上海依旧是政治中心。这儿年在乡下读书,读来读去离不了塾馆那一套,实在厌倦了,听那些伯伯叔叔说,上海有新式的学堂,能换个环境,总是件好事。三月的第三天,他考取了万竹小学的四年级。他过去念书的纪录,顾清廉的评语:“天资虽不甚高,然颇好诵读。”蒋先生自己的观察:“经儿可教、纬儿可爱。”那都是可信的信史。经国到上海不久,蒋先生在虞洽卿的资助下,去了广州,且携美眷同行,即经国称呼她“上海姆妈”[7]的陈氏夫人。负责监护经国的责任,落到塾师王欧声和姑丈竺芝珊身上,缺钱“则向舜耕(陈舜耕曾任台湾铁路局长)及果夫哥哥取”。[8]所以,和父亲还是分隔着的。在上海念小学,精神、境界都为之豁然开朗,这年的下学期,初次尝试到外国语文,自然科学有数学、生理卫生.人文科学有历史地理,相形之下,和那“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诗经·大雅》,岂可以道理计。包括他父亲,在读书的观念上,也向前猛跨了一大步,在家信中叮咛他;“你校下学期既有英文课,你须用心学习:现在时世,不懂英文,正如瞎子一样,将来什么地方都走不通,什么事业都赶不上。你星期日有工夫时候,可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些英文小说杂志看看……。余如英文最为重要,必须将每日教过的生字,在自习时,默得烂熟,一星期之后,再将上星期所学的生字,熟记一遍,总要使其一字不忘为止。算学亦要留心……”[9]蒋先生自己念过德文,也念过俄文,结果都半途而废,他这人的语言天才,从他迄今乡音不改这点上,差不多已知过半矣。希望儿子学学英文,至少会有补自己之短的意思,那份爱子心切的情意,任何人都能体会的。如果说,经国到了上海,就真的摆脱了古文的纠缠,那又是奢想了。前面已经的析过,蒋先生是旧时代教育出来的新人物,他没有勇气,甚至他拒绝重建新的精神生活,连在北方闹得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对他竟无动于衷,好象未曾发生过。他满足他已经僵化了的思维领域,尽管,他主张经国要学些英文,怕他“将来什么地方都走不通”,不过,他的出发点是属于功利主义的。而不是要他的儿子去吸收西方新的文化知识。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必须熟读《孟子》”,“看‘曾公家训”,且延聘王、竺二位,“寓舍教国文”。然而,经国已经不是武岭时代的经国,他不能对周遭的事物,无动于衷。随着年龄的增长,视野的扩大和求知欲望的升华,纵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父亲的意旨,对父亲的要求,却愈来愈冷淡,有时候会自问:“经书有它的现实意义吗?”,“为什么在新文化如此蓬勃的今天,还要开倒车呢?”或许,有人怀疑:经国当时会不会这么深入呢?不错,他才十三、四岁,年纪很轻,新文化的怒潮,如此奔腾,他不可能在情绪上,不受到激动而萌生出感清的嫩芽。描叙这个时期的社会政治动态,已故曹聚仁教授以过来人的经验,这样说:“我们在三十年后,回看这一段历程,有着思想革命的痕迹,有着文学革命的痕迹,也有着社会革命的痕迹,也有着社会革命政治革命的痕迹,彼此之间,相互影响,而荟集在政治社会革命这一重要浪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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