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她是从蛋里面把小孩子孵出来的吗?不管怎么说,她用一种盲目而异常顽强的生活方式面对这个世界,做种种匪夷所思的工作养活地球上最难养活的四个小东西,向没有希望的未来慢慢靠近。而在这样的环境下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的,绝不只是为人母者一个而已。最少还有我,住中房的咪咪小姐,以及房东太太。咪咪小姐今天不在,房东太太就罕见地打破每月收租日出现一次的惯例,站在公用客厅中间,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四处看。也难怪她看,这个公用客厅,拜陈太太诸令郎所赐,其外观逐步在变成一个垃圾站,而且没有什么值得回收。我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无比的温和,上前去打招呼:“孙太太,你好。”她的眉毛已经皱到直接在鼻子上方汇合,再皱紧一点,大概会直接刺进皮肤去,嘶声叫道:“陈太太呢。”我倾听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多么安静啊。当房子里平均总有两个孩子在哭的时候,你就知道能听到厨房水龙头漏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因此我几乎立刻忽略了房东太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基本真理,兴高采烈地说:“可能出门去了吧。”房东太太的眉毛刺进了皮肤里:“出门?出门就永远不要回来了。”然后断然转身,彩色棉布大睡袍下的肉颤巍巍一阵抖,我目测这位师奶的体重,已经连续四年在上涨了,真是生命不息,养膘不止……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就毫无胖人的亲和力:“老孙,来给我把这房里的东西统统丢出去,这房子我们不租了。”不租了?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今天十三号吗?我提前把日历上那张纸扯掉不行吗?幸好孙太太又给了我一点点活路走:“没说你,好歹你每个月也交了租。这个姓陈的,把我这房子搞得跟猪圈一样,两个礼拜前就该交租的,到今天都不见人影。”小宇宙像浇了汽油一样熊熊燃烧,我周围的空气都升高了两摄氏度。事实上,对于孙太太的控诉,基本上我都是同意的,就算我对生活的要求低,也不代表在噪音和呕吐物中过日子会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现在把陈太太赶走,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就连猪圈也都没有了,难道要去立交桥下支一个帐篷,然后在公园取水,当街烧饭吗?母子五个……年龄加起来没有超过四十,无家可归的时候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我想都不敢想。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我那几张可怜的钞票,仿佛还听到那些硬挺的纸张在尖叫抗议的声音。一个滥好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正在接管我的意志,发出一个极大义凛然、不顾丝毫后果的声音:“孙太太,我代她交房租,你别赶她走。”孙太太一扬眉:“你又来这一套?”听起来这大义凛然好像是我的习惯一样。其实我也就代咪咪小姐交过一次房租,然后饿了半个月,每天去美容院偷女员工的东西吃。就这样,咪咪小姐来还我钱的时候,还把钞票丢在我脸上:“拜托你以后不要做好人,我给赶出去都不算什么,害我这个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临出门口吼一声:“你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有良心是大忌好不好。”都是名人名言啊。不管怎么样,在我失业的当天,由于我执著地做好事,我的伙食费变成了隔壁邻居的房租,所得到的报答是散落在我门口的一地尿布,每一块都没有洗。我唉声叹气捡起来,拿去洗手间,送佛送到西天,洗得不知多干净。正撞到陈太太进门来。她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我。这女人穿着街头十块钱一件的白上衣,头发跟个鸡窝一样乱糟糟,整个人疲惫得跟条被打断腿的狗一样。但从镜子里,只看她的五官,你就会深深觉得,上帝真是不公平,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精致的脸,又这样毁灭她的生活。她嘶哑着声音开腔:“孙太太说你帮我交了房租。”她摸索自己的口袋,好久拿出一个弄得很湿、很皱的信封:“今天发了工资,还给你吧。”谁说好人没好报的?我当即擦干手,踊跃地想接过那个信封,不过伸到一半就改了道,改成去扶陈太太。她膝盖打弯,摇摇欲坠,要不是我扶一把,这下已经倒在了地上。她顺势就坐下来,不顾地上污水堆积。她对我苦笑:“这几天没睡,赶着加班想把房租赚回来。”我蹲下来,她的手摊在一边,天,这哪里是双手,分明是两个棒槌,体积肿大三四倍,到处都是伤口,胡乱贴了几张创可贴,血迹都没擦干净。我问:“你做什么啊。”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力气掩饰,简短地说:“砸钢筋。”从拆倒的建筑水泥里,把钢筋砸出来,换取微薄的报酬。那种工作,就算是男人,也撑不了多久的。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了,大家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从没有机会这样静静地聊天。半天才又问:“波波他们呢?”波波是她的大儿子,今年四岁。她的头靠在门框上,快要睡着的样子,勉强把眼皮睁一下,含糊地说:“我送他们去街口那个义务托儿所了,晚上去接回来。”那,看样子你下午可以休息一下了。这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给你做个脸吧。”三、神奇洗脸液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里觉得怪怪的。我为什么要提议给陈太太做脸呢?我是个男人,虽然在美容院工作,但是和美容本身一点边儿都不沾,就专业素养来说,我也绝对不是一块做美容的料。最多,刚去三生美容院工作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要接受几天的岗位培训,会一些简单护理手法。只不过,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真的很希望看到她过着正常的生活,即使只是偶尔,而以我的能力,却实在拿不出任何其他东西来实现这一点。除了一苇最后丢给我的这袋古怪玩意儿以外。人生亦此,权当尝试。陈太太对我的提议大概没有什么兴趣应和,不过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跑到房间里躺下,勉强应我的要求把头伸出床头一点点,立刻就睡着了。我打来一盆清水,找到一块棉花蘸了水,拨开陈太太的头发,笨手笨脚地开始擦拭她的脸。浮尘与积灰,一一沾染在棉花上,那白转瞬就成了黑。换了好多次水,好不容易那肌肤见了原色。黧黑、粗糙,处处见磨损。细纹结在眼角嘴角,处处都是风尘。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在美容院门口见过的女人,她们手里拎的一个包,陈太太一年不歇气地砸钢筋都买不起半个提手。为什么她们在那里享受精油和美好音乐的抚慰,为一点点时间的印记搏斗得惊心动魄,而她在这里,睡得好像已经死掉,如果有奇迹,宁愿永远不醒来。到底是谁摆布的,谁决定的?为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没有工作,要在这里手抖抖地帮人家洗脸?上帝制造一百个问题,然后跑去安息。而我摇摇头,站起来换了盆水,而后打开一苇留给我的“遣散费”包包,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那里面瓶瓶罐罐,多得我不想数,仔细看看,倒齐全,干什么的都有了,洗脸的、磨砂去死皮的、按摩精油、面膜膏、爽肤水、精华素、眼霜、面霜、护手霜……都是一色小白玻璃瓶,窄口大肚,里面的液体无色,打开闻闻也无味儿。瓶子上除了一个注明用途的标签,其他什么都欠奉,翻来翻去,我看到有两个瓶子底印着小小烫金的字。一瓶是洗脸液,另一瓶是磨砂膏。字母。我凑近去看,弯弯曲曲那是哪个国家的文字?粗人就是粗人,看不懂。不管她,我把一个瓶口凑在手指上,倒出一些洗脸液,感觉光滑冰冷,虽然是液体,却凝滞在我皮肤上,接触到空气,立刻变成一小颗一小颗的珠子,闪耀着熠熠光泽。小心地把那些珠子放在陈太太的脸上,我努力回忆在职业速成班上学到的点滴皮毛,心里念念有词:“手指肚力度轻柔,从内到外,打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