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著,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发动的时候,夜已深,繁星漫天,周道如砥。车子就这样缓慢往前,何授的母亲就那样偏著头,安静的看向窗外。夜色如水,万家灯火,是不是就这样安静的在心中沈淀?
苏陌那天回到家,天色如墨,恣肆挥洒,头顶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轮带著月晕的朦胧之月,却终究依稀仿佛隐没在云层之後,他累得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暗笑如今身子骨毛病百出,未老先衰,许多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梦想,变成了曲线与数字上升时的快意飞翔,染血和伤痕累累的黯然彷徨变成线条下降时的独自感伤。终究是纸上谈兵,少了几分意境,少了几分气概。
於是累了的苏陌,脸上一道一道被疲倦和暗淡添满,走到床前,犹豫著,低下头,在何授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後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硬生生地将所有的懦弱统统藏起,侧身躺在床上,陷入又一个困倦得连梦都没有的黑暗深渊。
第二天何授是先醒过来的,模模糊糊往床下爬的时候撞到了什麽东西,那个什麽东西低低的哼了一声,何授就睁著眼睛看向那个发声体,看了一会,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会,看到苏陌睁著一双黑得像潭水一样的眼睛看著自己,嘴角似乎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ldo;白痴。&rdo;苏陌一巴掌拍在何授头上,&ldo;去洗个脸,弄精神点,去接你妈。&rdo;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迷迷糊糊地往厕所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下,看到苏陌还在对他笑,突然觉得有些暖意顺著心房到心室,融在血液里流到每一个毛细血管,全身都暖暖的,只是眼睛突然有些疼。
於是何授就努力走得直一些,让自己习惯了佝偻的背挺直一些,这样走到厕所里洗把脸出来,苏陌又对他笑了一下,何授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在梦里,满天晨色穿过窗帘洒落一地,何授努力在阳光里分辨苏陌的笑,还是有些看不清楚。即便是看得清,那些疲惫和无力也早就被苏陌藏了起来,他此时只是无声的看著何授笑。也许他到此时才明白,有些人需要用棒子去打,有些人可以用鞭子去逼,有些只能以笑相对,对那些胆子小的人要这样,对那些性子软的人要这样。
不停的笑,或是安慰,或是鼓励。
何授就愣在那里,然後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厨房,小声说:&ldo;我去弄些吃的。&rdo;苏陌这才收起自己保持得近乎僵硬的脸,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著阳光。然後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苏陌为了让何授的仪表看上去体面些,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怎麽让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胖起来,先想到了从嘴巴里垫棉花,然後是化妆品,甚至是打肿脸充胖子,後来一件都做不成,只能看著何授自己动手努力把自己的脸搓红些。出门前,何授坐在椅子上,苏陌站在他後面一根一根地帮他拔著白发。
何授怕疼,但仅仅敢小声地抱怨,说:&ldo;我妈以前说,白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rdo;
苏陌没什麽反应,又拈起一根头发,扯下来,何授小声的疼哼,肩膀都连带著一抖,於是苏陌只好叹了口气,找了把剪刀,一根一根耐心地剪去。他不知道为什麽,看著何授早生华发,以前看过的那些诗句便开始一首一首在眼前闪过,一会是&ldo;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rdo;,一会是&ldo;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rdo;,到得後来,每一句诗都化作一声嗟叹。
人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力挽狂澜总好过等到老了,守著棺材对一炉将熄的炭火伤春悲秋。累也要忍了,倦也要忍了,只有忍才能守到雨过天晴,只有忍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ldo;好了,走吧。&rdo;苏陌轻轻一掌拍在何授背上,拉开了门。
那天何授见到他母亲的情景,苏陌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时候太阳明晃晃的,两个人,一个站街对头,一个站街那头,都不动,只是看著对方怯怯的笑。苏陌不由得想起《霸王别姬》里面,那两个唱戏的也是这样站著不动,眼睛里慢慢的走了千年万年,往事一幕一幕慢慢流走,直到旁边撮合地喊:&ldo;霸王和虞姬说话怎能隔了一条乌江?&rdo;然後把两个人一拉一拽,站到了一起。
苏陌於是也拉著拽著,让何授站到他母亲面前,何授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一点红晕,他紧张得不行,连骨头都是抖的,眼睛里慢慢的紧张出一点眼泪,倒有一点泪盈於睫的意思。过了好半天,苏陌才听到何授小声叫了一声:&ldo;妈……&rdo;
第二十一章
那个女人额头上似乎也有些汗,有些生分的样子,可这样怯弱的一声妈喊到她耳里,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润,终於赶上前拍了拍何授的背,随著手滑落,她说了一句:&ldo;好孩子,我在家里面,这段时间,心慌得厉害,妈是担心你过得不好。&rdo;
何授身子晃了一下,苏陌赶紧扶了他一把,何授站稳了身子,又红著鼻子叫了声妈,这下谁都没有再说些什麽,只是互相看著,看了一会又各自避开眼睛,只用眼睛悄悄偷看著。苏陌昨天晚上遇到的,这个硬气且坚强的女人,此时在儿子面前拘束紧张,连一点棱角都不见了。苏陌心里一软,挤出个笑容,努力的搞热那气氛,最後伸出手,左手拉著何授的手,右手拉著女人的手,把两只手在手里合做一块,再放开手。
这母子俩都是一幅紧张到不行的表情,保持著这样牵手的姿势,苏陌佯装看不见那尴尬,只在前面把二人往购物街上领,後面两个人打惯了骂惯了,一别六年,不用打骂了,都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相处,只能这样僵硬的牵著手,很快手心里都有了汗。何授低著头走的时候,摸著她掌心里层层老茧,小声地叫了一声:&ldo;妈,这些年,还好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