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气结,然而心下又有一点欢喜,妹妹终于不再当她是弱智儿那般轻拿轻放,总算是种进步。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密麻麻地打在外挂空调上,急吼吼地像撒豆子,让人心里莫名地发空。琛儿失神地听着那雨声,自觉仿佛一只蒲松龄笔下修炼将成的狐,在雨夜里被轰雷掣电追着跑。所有蛊惑人心的祸水红颜都是狐狸化身吧?无端地,又想起在南诏岛上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那一晚,自己到底是没有开门。如果开了门,会怎么样呢?是不是彻底地爱一次,然后从此放手,就可以再无遗憾?也就可以原谅许峰的出轨?恨许峰,是因他的背叛,还是为自己的自律不甘心?如果她和许峰一样,放任自己多走一步,今天是会心安理得些,还是更加空虚失落?他们曾经也是有过许多甜蜜往事的,她从前喜欢亦舒的小说,他便见一本买一本送给她,有时会买了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也不知道;一起放风筝,她的被树枝缠住了,在风里狂转,叫她大不忍心,他明明不擅攀援,却自告奋勇地要爬树去摘,结果摔出鼻血来;那时他喜欢穿蓝色t恤白色仔裤,非常清爽单纯,后来改穿白衬衫蓝仔裤,真正青春,然而到了今天,长年西装领带,将他蹉跎得一丝朝气也无——才不过二十七八罢了,然而许峰过早衰老,仿佛比何好大十岁。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是她令他辛苦,是她令他疲倦,是她令他折堕。反过头来她又怪他没有情趣。何其不公平!也许天池说得对,她和他一起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天池出事后,亲朋故旧都走得有多远便多远,只有许峰,非但不躲,反巴巴地从美国飞回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担子,陪她一同担上身。他们实实在在地为钱困顿过,如果不是那么被钱所迫,逼着赶着一样努力地去赚钱,也许不至于走到今天。才是结婚一年的新婚夫妻,可是他们所有的热情与浪漫都被消耗殆尽了。为了天池,为了赚钱,为了支撑公司,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有的,只是本月的赢余、员工的薪水、下一单合同的签订……而这些,是比柴米油盐更加磨折人的。到了今天,生活负担终于缓解,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贫贱时期挖下的鸿沟已经不易填平。琛儿有点理解天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过度激进了,她是因为内疚而紧张,她认定了自己的现在是她造成的。仿佛是安慰天池,又仿佛是对自己说,琛儿轻声道:“宁可许峰对不起我,我总之不会对不起他。我不会同何好在一起的。”天池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睡着了。然而琛儿却恍惚听见,耳边有细细一声叹息。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一点点地亮了。早晨,琛儿和往常一样往“雪霓虹”日理万机去,公司不可一日无主,天塌下来也得先理好那红黄蓝黑四张片。后厢里满载了伤心、犹豫、决绝、不舍……若有千斤重,十几分钟车程,如同越过千山万水。及至进了公司,见到何好,两人眼神相碰,都是微微一顿。琛儿在心里惋惜地说:这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从此不得再见了。这样想着,几乎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强自镇定分派了工作,转向何好说:“许峰今天要去开发区,服装节的事,你同我一起去组委会谈谈。”出了门,车子却一直向海边驶去。何好偷看她脸如玄冰,不知她心中是何主意,不敢随意玩笑。他好怀念在云南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接近。他们去k歌,也去劲舞;去烛光餐厅喝咖啡,也排队买票听音乐会。他带她走近他的世界,她也带他走近她的世界。然而末了,他们的世界始终不同。车子在金沙滩停车场泊稳,两人一起来到沙滩上坐下,琛儿才淡淡开口:“这是最后一次。”“什么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同你一起看海。”何好顿觉身上一凉,仿佛水漫金山,将自己压在海底。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然而这身边的女子,却是连盗药的勇气也没有的。何好年轻的心里充满了灰冷的绝望,竟然微微颤抖:“你不打算再见到我?”琛儿有些不忍,却撑住一口气冷淡地说:“我们已经无谓再见面,就算做同事,也不方便。”“你,开除我?”何好声音发颤,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只是一夜间,何以可人儿反面不认人,决绝至斯?他再问,“我们结束了?”“本来也没有开始。”琛儿终于正视他的眼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也不应该发生。所以,我决定防患于未然。我会预支你三个月工资,离开雪霓虹,你不难找到工作……”“你不用替我考虑。”何好气愤地说,“我不是小苏,要靠雪霓虹这份薪水吃饭,德国那边的大学录取通知早就下来了,是我自己拖着不去办手续,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谁?”眉清目秀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碧浪金沙的避暑胜境,喁喁叙叙,不是不像一对情侣的。然而他们在谈的,却是诀别。是的,诀别,只当从此不相识。宁可从来不相识。何好几欲落泪:“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中国,什么都是现成的,只等一张机票罢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那么,预祝你一路顺风。”琛儿站起身便走,再不肯说一句话。何好盯着她的背影,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这样忍心。他一直觉得,她有常人不及的温柔与和善,却偏偏对他,这般无情。他对自己说,只要她回一次头,他就追过去,抱住她,任她挣扎也不放开,逼着她面对他的心。他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分手——虽然,他们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牵手。然而,琛儿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她害怕,回过头来,会让他看到她一脸的泪。魂兮归来黄昏时,许峰“出来”了。是卢越去接的,琛儿没有露面,只让哥哥带给许峰一句话:大家冷静考虑几天,然后再见面。许峰当然明白琛儿要“考虑”的是什么——婚姻。琛儿果然在第一时间想到了离婚,但是也许是留情,也许是众人的劝说,使她还不能立刻下定决心,所以才要考虑几天。可是,他就傻傻地等在这里,等着她考虑出一个结果吗?如果她考虑的结果是离,他可以承受吗?他向卢越央求:“越哥陪我去喝一杯。”“不去。”想不到卢越毫不迟疑地推拒,“等你喝醉了还得我送你回去,不如现在一步到位,省得绕路。”他是过来人,猜也猜得到许峰在想什么,会做什么,自己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人生最艰难时段,才不要无辜地陪别人重走历史。许峰无奈地独自回到家,面壁而坐时,就格外思念琛儿,也就更加害怕分离。琛儿要离开他了,琛儿将不再要他了,琛儿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他将再见不到她,如何忍得?这时代既懂得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又懂得自己换灯泡的女孩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倘若他错失琛儿,真就得学卢越孤独终老以谢罪。他洗一个澡,换身衣裳往公司里去,抱着一线希望,琛儿在乎面子,再生气,也不会当众跟他翻脸吧?然而琛儿却不在公司。小苏说,她只在早晨来了一次,叫上何好一同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许峰不疑有他,只想琛儿大概是不愿意见他,心下更觉惶愧,默默坐在电脑前做功课,倒是比往常更见效率。有一单生意是替蛋糕厂做包装盒,因是不规则版式,先要严格计算出不同的版心尺寸及用色规格,然后再颠倒排版拼贴在一张四开版上,极为繁琐费工夫。包装盒一直是制版行最为头疼的设计,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然而许峰全神贯注,渐渐做出兴趣来,做到下班仍不肯放手,一直做到天黑,这才锁上卷帘门独自往家里去。不吃不喝,倒头便睡,放弃地想: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惟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