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了就是去了,再也回不来。所有美好的瞬间一旦成了回忆,就再也回不来了。快乐是不能重复的。能够重复的只是生活的细节,不是快乐。天池偷眼看着琛儿的神情,暗暗忧心。琛儿是那种最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再也没有比她更正常的孩子——父亲是做教师的,中学里三十年兢兢业业的老教师;母亲是医生,儿科医生,以至说话举止都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和慈爱。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本来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但是他们兄妹俩遇到了纪天池——真不知是缘还是劫,从此两兄妹都学会了愁,缠绵深沉得像阴雨天一样的愁。哥哥是终日沉迷在悔恨与愧疚中不思进取,妹妹则为了医药费和各种生活账单疲于奔命。都是为了她。天池自觉亏欠琛儿太多。招惹好朋友的哥哥是亏欠,结婚又离婚是亏欠,一睡两年教好友焦头烂额、教卢越形销骨立不消说也是亏欠,而醒来后没有重新接受卢越却选了程之方,就更是亏欠。但是不欠琛儿,就得欠老程,一样债台难负。纪天池只恨不能学哪咤,剔了骨头还老程,割下血肉送琛儿。来世注定是要做牛做马的了。然而今世今时,却仍少不了烦恼担忧——好朋友心里分明有个结,她是同何好一起去昆明的,难道……琛儿和许峰的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真心地希望他们可以五十年不变,白头偕老。若是他们有一点点变故,那是比她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不愿意看到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直沉到看不见了,天池才开口轻轻说:“要是今晚不想回家,就别回,别太冲动,有什么话,想清楚了再说。”琛儿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天池便不再说话,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隔了许多天相见,还是一点忌讳没有,一下子就把最私房的话说完了,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没开始说,彼此相望着,倒有些愣愣的。黄昏渐渐朦胧,琛儿小小的脸浮在朦胧的黄昏里,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天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叫着:“琛儿,我只想你好好的。”“我知道。”琛儿这样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然而她自己却也不能知道,什么样才是“好好的”。程之方已经找出来:“姐妹俩一见面就讲个没完,你别只是霸着琛儿,人家夫妻俩也还是小别胜新婚呢。”说得许峰不好意思起来:“老程说的是哪里话?不过天也不早,的确是该回去了。”一路上许峰都在筹划,是不是要把核桃的事先向琛儿投案?如果坦白,有没有机会从宽?隐瞒到底是一件太为难的事,一则他自己从来七情上面,毫无城府,不是那块料;二则时间久了,琛儿早晚会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只怕更加难堪。瞒住她一天两天不难,瞒住她一生一世只怕不容易,而自己,又能够一直背着这十字架爬行五十年吗?然而事情的发展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不等他考虑清楚要不要坦白能不能从宽,车子开到家门前时,已经有两个警察径直走来说:“你是许峰吗?跟我们走一趟吧。”核桃竟然将他告了!罪名是强奸!通灵都说丈夫做错了事,妻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然而要到连警察也被惊动了再来通知那妻子知道,就未免太离谱。卢家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了,卢妈妈老泪纵横,先责怪女儿:“怎么就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他这是第几次了?他们有多长时间了?那个保姆是你找的,可是引狼入室!”又诅咒女婿,“我们卢家哪一点对不起他许家,许峰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畜牲呢?”卢越劝母亲:“也许这件事不能全怪小峰,他再怎么也到不了强奸那个份儿上,核桃又不是天姿国色,许峰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哪里就会强奸呢?一定有误会。”卢妈妈听不入耳:“你当然护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里扒外的混帐!当初要不是你拈三搞四,怎么就会把我个好媳妇儿给弄丢了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个儿子是这么没脑子,找个女婿也这么浑?”说着越发大哭起来。卢越稀里糊涂被卷进去挨一顿骂,只得噤声,再不敢劝一句。卢爸爸也是长吁接短叹,反而是琛儿忍着满腹悲伤委屈来劝母亲:“哥哥说得没错,许峰八成是一时糊涂,事情绝不会像核桃一面之辞说得那样。咱们先别急着论谁是谁非,得想办法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卢越说:“我去找找以前的同事想办法吧。”他从前在市政府做事,认识几个司法机构的朋友。卢妈妈却咬着牙发狠:“想什么办法?就应该叫他关在里面吃点苦头,他爸妈老早去了美国躲轻闲,把他独个儿扔在大陆,我们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对他这么好,他倒对不起我琛儿,要我说,就该把他好好关几天,看他还敢不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完了,又哭,倒催着儿子,“你不是说要找同事想办法?倒是去呀!”琛儿心烦意乱,在家里呆不住,只得捏个借口说:“我有位律师朋友,我去跟他打听打听,看看这种时候是不是用得着。”又叮嘱父母:“千万别说给小峰爸妈知道,免得他们担心,说不定是虚惊一场,明天就没事了。”给哥哥使个眼色,转身出来,径自向天池家驶去。一进门就哭了出来,抽泣着说:“核桃把许峰告了,说他强奸,刚才警察来把许峰抓走了……”天池只觉轰头彻脑的一声雷,这些天里许峰和核桃的种种奇怪举动瞬时间都有了答案。她抓着琛儿的手将她扶到沙发上,不忙着追问,且先帮她去厨房里做杯咖啡出来。这时候卢越的电话也追过来了,简单地说:“我已经托人问了,照规矩小峰得扣押48小时,我托了朋友,也只可以减一半,总得走个过场,扣足24小时才放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调查取证,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就不是他干的,强奸这种案子最难落实,只要核桃那边提不出有力证据来,许峰八成没事,明天就可以放了。”说完,卢越有些忧心地问妹妹,“关键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小峰真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你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离婚呗。”卢越听到“离婚”两个字就头大,想说什么却终究不便多说,反而问出一句:“你在天池家里?”琛儿倒有心情笑起来:“你的电话是打到纪家的,倒问我在哪儿?”卢越便一声不响挂了电话。琛儿倒拿着电话发了半天呆,“离婚”,说起来容易,下定决心,却岂是那么简单的?倘若许峰真做了错事,她,要怎么办?在昆明,她那么留恋月色,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为的,就是忠于许峰,忠于这段婚姻。没想到,许峰却背着她,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让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想着,许峰那张略带木讷的脸便浮在眼前,相识十几年,结婚才一年,他这么快就变心了?怎么能相信,他竟会背叛自己?琛儿的泪流下来,无止无尽。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伤心,多么震撼,多么不愿相信。她和许峰的爱情与婚姻,不管她自己是不是十分满意都好,看在别人眼中,总还是十全十美的。他们青梅竹马,水到渠成,虽不是夫唱妇随,却也是夫妇同心,彼此无遮无拦,肝胆相照的。她一直在心里怪他不很懂得她,不会逗她开心;可她仍是关心他在乎他的,因为他是她最亲的丈夫。她从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背着她做这样的事,如果连他都可以欺骗她,辜负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