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在新岗位上的光采一天天地发挥出来,奔波半世,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最适合的营生是做编辑,可见梦醒后未能继续胜任制版公司经理是福不是祸,从前的经历,不过是在替琛儿趟路子。“雪霓虹”合该由她建立,再转手琛儿,一切自有定数。因是半路出家,只得发奋苦读,以勤补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看稿和写稿上。程之方有些失落,抱怨天池:“病刚好就这么拼命工作,也不知道劳逸结合。”天池笑:“我已经睡了整整两年了,还不该努力赶上吗?”一日天池往拍摄现场探班,看到卢越指挥若定地安排打灯、走位、换服装、换布景,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无限熟悉。虽然已经从琛儿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以往的故事,但是她的记忆里,仍然没有关于卢越片鳞只爪的印象。不知怎的,她始终想不起他,却每每看到他时都会觉得心痛。她熟悉的,惟有这种心痛的感觉。夏念儿凤冠霞帔,不知正在扮哪一位古典美人,举手投足中有种说不出的婉妙优雅,回眸一笑间,忽然看到天池,连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纪小姐,是你啊。程医生没有一起来吗?”卢越放下相机也随之走过来,却不敢上前,反是天池主动招呼:“卢越,你好。”“天池……”卢越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前妻,每一次看见她,都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曾令她失望、伤心、痛不欲生,然而现在,她再也不记得她。无论他给予她的爱情或是伤害,统统捐弃,不复珍藏。如果可以和她重新开始,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但是,他已经失去她了,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他们结婚的时候,程之方曾是他的伴郎;不久的将来,难道他要和老程易地而处,眼睁睁看着他娶走自己至爱的人吗?他已经答应过要为他们祝福的,不仅仅是对老程答应过,连对自己也答应过。可是,当天池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能不留恋,不能不渴望,不能不迟疑,甚至,不能不本能地就着一个丈夫的立场对她的出现感到紧张。只听天池问:“念儿很上镜吧?”“她的确很有表现力。”卢越随口答,“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与天池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完全不必再向她解释什么,即使他愿意解释,她也未必愿意听。然而念儿已经抓住这句话,调侃地追问:“不会什么?”卢越说不出话来,尴尬得灰头土脸,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语无伦次,一边摆出笑容补救:“我请两位小姐吃晚饭,可以吗?”念儿立即说好。天池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也要讨论下一步合作内容,便点一点头。卢越如获至宝,兴奋得声音都变了,立即收拾妥器材布景,打电话订位子。在餐馆坐定,卢越完全知道天池喜欢吃什么,又知道提供话题,一顿饭吃得颇为精采。席间,趁卢越走开,念儿悄悄问天池:“你们以前,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吧?”天池不欲谈得太多,有意转开话题:“香如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跳楼?”念儿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满面哀戚地说:“她的故事,真像一部长篇小说。香如的为人,表面上潇洒活泼,其实最保守不过了。她是个很传统的人,有个谈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可是两个以礼相待,坚持要结婚才同居。本来已经说好今年就要结婚的,可是香如在一次去外地采访时出了意外……”“是什么意外?”“她错过了回来的火车,就搭了一辆过路车,车上有两个男人……”天池忽然发起抖来,她已经猜到这故事的真相了,可是又那么不愿意相信。苏香如冰清玉洁的形象出现在面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真正才女,竟然要承受世间最肮脏最不堪的摧残,难道果真像《红楼梦》中妙玉判词里所说——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念儿细心地擦掉眼角的泪,继续说:“要我说强奸在今天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全当给车撞一下落点儿小伤也就算了,翻个身爬起来照旧做人不是?可是香如为人太正直又太在意,她去报了案,非要抓那两个凶手落案;没想到事情被捅到报上,被她男朋友知道了,不但不同情她,还指责她,说她让自己丢了面子,要和她分手。香如自己就是记者,却被媒体圈子这么围攻,男朋友又不理解,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天池无限唏嘘,又是一个被爱情辜负的灵魂,难怪自己可以与她通灵。她几乎已经触到香如生前的眼泪,那是多么馨香毓秀的一个灵魂,简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她在心中对自己立誓:一定要帮助香如完成未了之心愿,不惜代价。这天晚上,程之方生平第一次对天池大发脾气。他的脸胀得通红,额头见汗,全不是以往那个斯文镇定的心理医生。“天池,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前夫藕断丝连?”“我没有……”天池瞠目,但立刻就揠旗息鼓,“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了好不好?”这温顺的态度让程之方的火气就像一只发出去却找不到靶心的断箭一样,忽然就中途坠地,毫无斗志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好像希望天池不要这么容易就范,宁可大吵一架似的。程之方是心理医生,虽说能医者不自医,然而病因症状却是明白的:天池所以这么理智平和,是因为没有爱。他爱她,所以才会这么生气;她不爱他,所以才宽容无所谓。对于热恋的情人而言,吵架既是爱情的调味剂,也是一种被动沟通,然而天池却偏偏不给他这个沟通的机会。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便往往会觉得委屈;然而她,她是这么大度,从容,光明磊落,那不是因为她对他纵容,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程之方简直要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清醒,连自欺欺人也不可以;也恨自己毕竟平凡,和所有的人一样得陇望蜀,永不餍足。——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不满足。他守候了天池那么久,暗恋了她那么久,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可以得到天池,一定会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他爱上天池,是因为他曾经旁观过天池的爱——天池对吴舟的爱,对卢越的爱,让他知道天池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一个女人,而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爱又是多么的幸运难得。然而,他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吗?他得到了天池的爱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苏醒后的天池一天比一天更加理智,清醒,正常,并且文采斐然,可是,她好像独独遗失了爱情。她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心智一同醒来,她答应接受他的爱情,却并不奉献她的,或者说,她根本忘了什么是爱情,又如何去爱一个人。她的爱,已经预支,支给了吴舟,支给了卢越,再没有留给别人。老程不能忘记天池昏迷时的模样——事情已经过去两年,然而当初天池沉睡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光头皮上缝着蜈蚣脚一样的密密针线,比什么时候都让人更明白生命不过一具臭皮囊,可以随时撕拉开再缝合。到这时程之方终于知道他们打开天池的头颅到底取走了什么——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上帝假手于医生还给天池一条命,却扣押了她的爱情。程之方得到的,仅仅是天池的躯壳,已经遗失了爱情的躯壳。他该到哪里去寻回天池的爱情呢?背叛天池同样也很困惑,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生命中还有许多重要的细节想不起来,但她已经不再关心,巴不得忘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