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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第1页)

“别吵了!”卢越忽然大吼起来,他抱住头,沉痛地说,“都别吵了,这里面,我是最没有资格发言的人。老程,琛儿,你们都别说了,就让老天爷来做主吧。如果天池要记得我,把她发送到撒哈拉沙漠她也会重新想起来;如果上天注定我们已经缘尽,我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只会当我是灯柱。”灯柱?琛儿忽然想起来,“哥,天池说有个男人常常跑到我们楼下来站岗,那个人是不是你?”“天池说?”卢越眼睛一亮,“天池看到我了?她注意过我?她说起过我?”“真的是你?”琛儿感慨起来,“哥,苦了你了。”“你说呀,天池说起过我吗?她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琛儿歉疚地看着哥哥,“她不记得你是谁。”卢越放弃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自从天池发病后,已经整整两年,他每天都会站在天池的楼下,仰望着那熟悉的窗子,他曾经的新房。可是,他不敢上去。他没脸上去。天池醒了,他更加频繁地去看她,却仍然只有站在楼下,他一直希望天池可以看到他,想起他。现在,他知道了,天池是见到他的,可是,她没有想起来。她已经把他忘了,忘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他,还有什么理由纠缠下去呢?琛儿看着哥哥的背影,眼圈儿渐渐红了,她转向程医生,无奈地说:“你看到了?天池就算看到我哥哥,也不会记得他。你还怕什么呢?”程之方自己也觉得迟疑,他对天池的保护,对卢越和吴舟的排斥,究竟是为了专业知识还是个人偏见?他不愿意纪天池走到人群中去,是为了天池,还是为他自己的心?走在路上,琛儿的质问一遍遍响在耳边:“你说过要让天池顺其自然地记起或忘记,可是现在,你根本就不是在顺其自然,而是人为地阻止她记起过去。你害怕,你怕她记起吴舟,记起我哥哥,你怕她会重新爱上他们,离开你。你是个懦夫,胆小鬼,你算什么情人,你根本就是狱卒!你把着天池记忆大门的钥匙,既不放她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难道你想让她就这样一辈子被你禁锢,做个狱中人吗?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天池更多还是考虑你自己更多!”程之方不能回答。当然,他可以举出一百条理由援引成千个案例来告诉琛儿和所有人,他这样做,的确是为了保护天池;但是对自己,他却没有答案。他想着天池那个飘忽的眼神,自从她醒来后,她就频频会有那样的眼神,茫然,略带忧郁,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在倾听,倾听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天池同他说过一些关于鬼魂的梦话。她说她在昏迷期间,遇到了许多鬼魂,她们一直向她问路,邀请她一起跳舞,她拒绝了,一直向前走。程之方查遍所有的植物人苏醒以及普通人遇难“假死”的案例,并没有发现任何相似的说法。倒是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中国唐代有个传奇角本《倩女离魂》,说是一位叫张倩娘的女子重病在床,魂儿却离开肉身私奔了,追随心上人天涯海角地流浪了许多年,连儿子也生了两个,这才想到要回家向父母谢罪请安。不料来到张府,老爷却不肯承认,说自己的女孩儿一直卧床在家,寸步未离——不知这是否便是最早的植物人记录了?无独有偶,《聊斋志异》里也有一位相思成疾的书生爱上了富家小姐,自知齐大非偶美梦难圆,竟然绝粒明志,魂离肉身,化为鹦鹉去与那小姐相戏;又有孝子悲念父亲早亡,也是用自绝肉身的办法使灵魂出窍,追入地府向阎王叫阵……但是这些人的魂儿都还有清醒的意志,见到的也都是自己要追随的人,天池梦中所见的那些舞蹈的女子却是何人呢?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邀她共舞?如果她答应了她们的邀请,是否就会从此不醒?程之方觉得荒唐,因而忍住了没有把天池的舞魂一说公布于众。缺乏案例援引,会使天池的说法更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拙劣谎言。但是无论怎样,天池对他而言越来越像一个谜,也越来越具有吸引力。早在天池患病前,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但那时她是朋友的妻子,这使程之方强自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只远远地欣赏她,尊重她;直到她与卢越离婚,又随之遇难昏迷,才终于使他一改往日的隐忍,大胆地当众表白了对天池的爱,并且发誓说,他会等天池醒来。在等待天池醒来的两年里,他每天给天池读报,跟她聊天,给她喂药,甚至替她洗脸擦手,早已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昏迷的天池,没有能力同意或者否认。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为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很难不同时把她视为自己的拥有。程之方并不是臆想狂,但他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怎么能够忍受她离开他而独立存在呢?程之方抱住自己的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当自己问自己时都会吓到自己的问题:他是不是,并不希望天池醒来?天池坐在咖啡馆里,要了一杯黑摩卡呆坐。她是一个人溜出来的。琛儿不在,程之方没来,核桃也去买菜了,鸟儿在窗外啁啾,风和日丽,天池的心有点痒,她想她应该出去走走,走在阳光下,走在人群中,看到更多的面孔。于是她就出来了。出来了,却又不知要到哪里去,看到咖啡馆,也就走了进来。她想,她是应该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的。可是她会做什么呢?她想自己不仅是个病人,简直就是一个废物了,身无长技,一事无成,怎么可以就这样交待了年轻的生命呢?她才只有27岁罢了,莫非往后的几十年中,都这样躺在病床上度过?而她分明不再是一个病人,她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因为失去数年记忆而略显空白,也不能就算不清醒吧?上次她和琛儿提过出去工作的事,但是由于程之方反对就搁浅了。可是,为什么要经过程之方允许呢?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把程之方当成自己的生命主宰,对他敬重有加甚至有些畏惧起来?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优柔寡断缺乏主见的人呀。可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天池隐隐觉得在这个已经逝去的时空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形象深埋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呼之欲出。可是,她不小心将她,将那另一个自己给遗失了,她该怎样把自己再找回来?她已经醒来快一个月了,从早到晚,就是眼巴巴地等着琛儿下班,而且还要强行逼得人家夫妇分居。许峰不烦,她自己也觉得闷。她想结交新朋友。背后卡座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情话时时传到天池耳中,令她觉得新奇。她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人家情话,却又忍不住。可怕的是,他们明明说着中国话,可是话里的许多名词都是她听不明白的,什么“sn”,什么“id”,又是什么“斑竹”,什么“博客”。好像女孩和男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两个人分明知道对方很多事,正在一一验证,而且三句不到两句就叫一声“晕”,再不就“靠”,统共没几句人话。天池觉得纳闷。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自己与这社会有隔膜,就仿佛背后的这道屏风,听得见别人的声音,却走不进他们中间去。反而是对面有个女孩在哭泣,一句话也没有说,天池倒仿佛听到她说话了,而且听得很清楚——这女孩所以伤心,是因为她姐姐得了脑溢血,做开颅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植物人,那不是同自己一样吗?天池忍不住走过去对女孩说:“别担心,只要用你的爱为她守候,并不是没有醒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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