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点绛唇》,那本《点绛唇》,并不是什么摘抄笔记,而是自己一段心路历程的留影,那个人,叫吴舟。吴舟。吴舟哥哥!琛儿在机场见到吴舟,几乎有种隔世相见的感慨。她只哽咽了一句:“纪姐姐醒了。”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吴舟与她深深拥抱,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曾经,他也当天池是妹妹,那时,天池只有九岁,刚刚成了孤儿,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眼泪未干,可是眼神刚毅。他的父母提出要收养她,可是她说:“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他震撼。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却拥有常人不及的毅力与坚强,这使得比她大了近十岁的他也不能不为之敬服。他牵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保护她,结果,他随手拾起一管唇膏,不知道是哪个女朋友丢下的,对她说:“哪里来的小姑娘,好漂亮,来,让哥哥为你打扮打扮。”他替她涂上人生的第一抹色彩,然后把她拉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子,妖娆,精灵,带着魅惑惊奇的笑容,好像一个误落人间的小精灵。他并不知道,就是这管口红改变了她的命运,更没有留意,从此这个小姑娘就一直涂着这种牌子的紫色唇膏。当他知道她的心意时,已经晚了,她变成了一个植物人,留给他一本叫作《点绛唇》的日记,或者准确地说,是一本她写给他的发不出的信。信由卢琛儿转交,却令他不忍卒读。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过了一段怎样难得的痴情。他放弃了英国的工作,离开了新婚的妻子,独自回到国内,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天池。但是那昂贵的医药费不是他那些兼职零工可以解决,甚至也不是琛儿那间小小“雪霓虹”能够支撑的,于是,他只有接受妻子的提议,再次回到英国,真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在外国赚钱,在中国花钱。现在,他终于又回来了,终于听到“天池醒了”,但是同时听到的,却是“程医生说希望你不要见她”。吴舟失望至极,但仍然理解地点头:“他怕天池受刺激?”“是的。”琛儿抱歉地看着吴舟,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阻止他和天池见面的无情人,“天池失忆了,程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这期间,凡是会让她心情激荡的人和事,都最好回避。”“我明白。”吴舟疲惫地点头,“我在英国,也咨询了有关的医生,他们的说法和这也差不多。”“谢谢你体谅。”吴舟苦笑:“你忘了,我也曾经是当事人?”是的,天池今日的一切,几乎就是吴舟当年的经历重演。事实上,自从九岁时天池遇到吴舟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追随他的脚步。他大了她八岁,这几乎是个不可能逾越的距离。九岁的小女孩,仰望十七岁邻家大哥的那种绝望,非言语可以形容。他英俊,他聪敏,他博才多艺,他风流潇洒,他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有新的艳遇。她跟着他,看着他走马灯一样地换女朋友,等着自己快快长大,有一天成为他的下一任,最后一任。然而她没有等到。她还来不及长大,他已经有了固定的女友。他决定结婚。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追随,离开大连,沿着他曾经流浪过的足迹去流浪,辗转在不同的城市里打工,同时逃避他的婚礼。可是,就在结婚的前夕,因为一场车祸,他陷入昏睡,整整一年。未婚妻按照原定计划独自飞去了英国,陪护在吴舟身边的人,是纪天池。她开创建了“雪霓虹电脑制版公司”,将所有的收入都拿来支付吴舟哥哥的医药费,每天为他擦身,喂食,推他散步,给他读报,练就了一双举重若轻的铁臂,可以轻易地将身高一米八的吴舟抱起抱落。每一个夜里,她跪在他的床前祈祷:“天地神明,请帮助我,帮助我唤醒吴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她的誓言最终成为现实。他醒来了,而她,却相继倒下,再次走上他曾经走过的路,变成了一具植物人……天池打碎了玻璃杯。她刚刚给自己冲了一杯绿茶,就在拿起的一刻,忽然脱手,茶杯应声而碎。而心灵深处,分明有个男子的声音对她说:“我最喜欢看到绿茶舒展的样子,就像一个细腰长发的女子在舞蹈。”细腰,长发,以及紫色的唇。天池站在碎片和茶水间失神。很多年以前,她为着一个男子,束腰,留发,画紫唇。为着他,流尽今生的泪,许下来世的缘。那个男子,叫做吴舟。文字如流水,滔滔流过天际——“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可是月亮不会永远圆,而你我,永远不会圆。圣诞夜,请让我祈祷一个来生的约会吧。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长发白的衣裳,为的是让你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将我认出。来生,希望你仍是男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静,可是求你别再急着同别的女孩缔结姻缘,而要仔仔细细地把我看清。来生,我将带着使命再世为人,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风雨兼程追寻你的所在,拨断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来生,你可以忘记许多,忘记唐诗宋词元曲清文,但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细雪飘拂的日子,请你轻声呼唤,给我指引一个方向。来生……”那是自己写下的文字,写给吴舟的,发不出的情书。曾经,她那样地深爱着他呀,不仅渴望今生,而且预订来世。可是她与他,到底有过一些什么故事呢?天池心悸如潮涌,整个人仿佛坐船,身子软软地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地细想回头。他,是她心上的那个人,用一根细细的头发丝牵连着,就算隔得再远,也感受到最细微的牵动。她分明觉得,他正在向自己走近,近在咫尺,只要她一回身就可以见到。可是,当她回过身来,她看到的,不过是程之方。程医生体贴地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接着核桃跑进来,看到碎了的茶杯,一言不发,立刻蹲下身去收拾。天池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歉,也蹲下身帮着捡。程之方忙拉住她,体贴地说:“你有些恍惚,小心割伤手,休息一下吧,让核桃再给你泡一杯好了。”他拉着她坐在床边,欣赏她摊开在床头几上的画作,问她:“课程进行到哪儿了?老师教得好吗?”“已经在临摩吴道子,对了,还要托你帮我买宣纸呢。”天池像小学生对家长汇报功课一样温顺地复述讲义,“老师说,吴带当风,吴道子的画是白描中最有神韵的,临摩好了吴道子,才可以学习颜色。”“好好学,我们程家就要出一个女画家了。”程之方哈哈笑。天池心里一动。程家?她可还没答应要嫁入程门呀。她有些不安,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程之方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依赖,信任,亲切,崇拜……这些加在一起,足以构成爱情。可是,不等于爱情。天池想,爱情,那是一种怎样激烈的感情呢?爱一个人,是不是就像她对程之方这样的,亲切,亲切得如同自己的左膀右臂;依赖,依赖他就好像依赖氧气。但是,她不觉得这就是爱。真正的爱,应该是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深刻更加燃烧更加无怨无悔的感情。那样的感情,她曾经历过,付出过,也得到过……咦,她什么时候付出并得到过爱情呢?无疑她曾经深深地爱过吴舟,但是,那些信札中的情意如此缠绵悱恻而含蓄隐忍,分明记录着一份不曾见光的爱,她有机会付出过吗?更何曾得到过?该不该告诉程医生自己已经想起了吴舟这个人,却想不起关于他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