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卢母失色,“天池会把我忘了?我不信。她那么乖,那么孝顺,怎么会把我忘了?”“那您要不要赌一把?看看天池会不会跟你来个悲喜相逢,然后激动过度晕过去再一睡不醒?”琛儿没好气地抢白。卢母更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跟你妈说话!”“可是真话。”琛儿悲哀地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妈,您别忘了,是我们家对不起天池在先,是哥哥把她害成这样子,既然她好不容易把哥哥忘了,我们有什么脸再去提醒她记得?”“那你就不想她和你哥和好?”“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纪姐姐会做我嫂子。是哥哥不珍惜她,和她离婚,才让她投了海,导致大脑进水,变成植物人的……”眼泪流下来,琛儿的声音哽咽,“纪姐姐的醒,等于是重活了一次。她已经把过去全忘了,谁又敢提醒她呢?谁敢保证如果她记起来以前的事,会不会又悲剧重演?”卢母呆了半晌,缓缓地问:“那么,她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投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琛儿摇头:“她说不记得了。”卢母叹了口气,下死眼地瞪了儿子半晌,咬着牙骂:“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卢越低着头,把脸埋在手里,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底,反复辗转着两个字:天池,天池,天池……天池。卢越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天池的情形。就在这屋子里,三伏天,全家人都出去了,他自己在家弹吉他,裸着上身,狼嚎虎啸地过瘾。忽然门铃响,开了门,就见到天池。眉目清秀,亭亭玉立,面对卢越的衣冠不整,也如面对一位正装绅士,不卑不亢,笑容婉约。她是来找琛儿的。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他知道她是谁,她也知道他是谁。她说:“我是纪天池,你是卢越。”非常地笃定自信。事隔多年,卢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纪天池那个清淡如水的笑容,那笑容,已经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纪天池并不漂亮,但是卢越仍然深深惊艳,是她叫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冷水。流动而清澈。虽沉静无言,却瞬息万变。他从此开始了苦苦的追求,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和天池领了结婚证,拍了结婚照,甚至连新房都装修好了。然而就在行婚礼前,一番猜疑和一次外遇使他们劳燕分飞……卢越恨呀。他恨那些阳错阴差,更恨自己的愚鲁狭隘。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那么傻,那么残忍。他会好好地珍惜天池,握着她的手,一分钟也不松开,直到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天池会给他这个机会么?上帝会给他这种幸福吗?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琛儿说,天池的醒,等于是重新活了一次。天池重活了,自己呢?自己可不可以挥别往事的阴影,重新活一次?一时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卢越压抑的叹息声,除此之外,更无一些声响。许峰不忍,走过来拍拍卢越的肩:“越哥,你也别太难过了,程医生说天池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们的事,未必没有希望。”卢越终于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似地说:“琛儿,替我约一下老程,我想和他聊聊。”程之方这会儿正在天池家里,一边替她削苹果,一边百般安慰:“能醒过来就是最大的成功,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伟大。记不记得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创造未来。几千几万个植物人中才有一个醒来的特例,很多记者都要采访你呢。不过我替你挡驾了,怕你应付不来。”“程医生,谢谢你。”天池诚心诚意地说。叫他“程医生”,何其疏远有礼。程之方摇头:“这句话,从你醒来到今天,几乎每次见面都要重复十几次。但是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天池低下头,觉得茫然。程之方是个好医生,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安详,像一道微风。人们说“如沐春风”,指的,就是这种人吧?在程医生的辅导下,天池已经渐渐想起许多事,包括——程之方是谁。程之方是天池的老朋友了,怎样认识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许多事,自己,也好像很了解他。他是个心理医生,单身,开一家规模虽小名气却大的心理诊所,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好感,超乎寻常的好感。是因为这份好感才使他守候自己这么多年,在大家都对她绝望了的时候,他却仍不放弃,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醒来。换言之,他爱自己。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向她求爱。即使是睡了七百多个日子,即使神智还不能恢复到睡前那样清明敏捷,天池也仍然可以清楚地了解,程之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努力地回想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但是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否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她试探地问:“我听琛儿说,你和她哥哥是大学同学?”程之方一愣,淡淡地说:“同校不同系。”“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点头之交而已。”程之方掩饰地答,把苹果和药碗一起递给天池,“也不是很熟——来,你该吃药了。”天池苦笑:“吃药,吃药,每个人见到我都叫我吃药,好像我是只药罐子,除了吃药什么事也不用做。”“谁说的?明天不是约了老师来教你画国画吗?”程之方坐过来,搂住天池的肩,“学到哪一节了?”天池本能地向旁边一让,程之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禁郝然。他并不是存心要轻薄她,这两年来,天池沉睡不醒,他替她喂水喂药,都是这样一手抱起她的肩,一手端药碗的,早已将这个动作做得熟极而流。但是眼前的天池,活色生香,再不是那个睡在梦里任他“摆布”的植物人了。程之方松开手,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天池伸出手去,主动拉住程之方的手,正色说,“给我时间,我会考虑。”老程立刻就感动了。他凝视着这个令她死心塌地的女子,这就是天池了,她苍白、柔弱、敏感而矜持,即使她大病初愈,即使她忘记许多事,即使她并不真正记得程之方这个人,但是她仍然善解人意地体贴着身边每一个人。程之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和等待。“我等你。”他笃定而辛酸地说,“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对我说你愿意。这些年,我一直等你醒来,于绝望中寻找希望,都没有嫌长过。也不在乎再等这几个月了。”天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哽咽:“我……”恨不得立时三刻便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便戴上花环挽着他踏上红地毯去,报了他为她守望两年的救命之恩。程之方对她,实在没有话说,堪称“仁至义尽”四个字。若不嫁他,简直没良心,天理也不容的。况且,她如今无财无势,甚至连记忆也无,除了以身相许,又何以相报?然而窗下那陌生男人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一把横空出现的锁,让她把要说的话又关在口中了,只剩得最苍白的一句:“谢谢你。”程之方微微有一点失望,正想再说点什么,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打电话给他的,正是他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他的情敌、大学同学、“点头之交”的至交好友,天池的前夫,琛儿的哥哥,卢越!大连港湾街四号有一家“水无忧”茶苑,是天池与琛儿这班朋友的老地方。还能清楚地记得,天池出事后,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在这张桌子旁。琛儿,卢越,程之方,还有吴舟——是的,吴舟,那个让天池刻骨铭心地爱了十几年,更叫卢越咬牙切齿地恨了千万次的名字——四个人以茶当酒,互剖心迹,吴舟终于从琛儿口中清清楚楚地了解了天池的心意,而程之方则当着所有人面明明白白地第一次表白心志:“我爱上了天池!我要等天池醒来,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无缘参与,但是她的来生,我将预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