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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第1页)

旨邑打量原碧时,原碧也迅速将旨邑看个滴水不漏:只见她仍是肤白脸窄眼睛细,头发又黑又直又长,色彩鲜艳的苗族风格装束,翠绿的玛瑙项链和耳环款式夸张,手上戴了三个图形怪异的戒指。原碧讨厌她仍是这么不俗。两个女人夸张地拥抱,热情寒暄,江边野地,不像咖啡厅或音乐酒吧,说话无所顾忌,惹得邻座的男生心绪不宁,频送秋波。原碧对旨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情。旨邑越来越重视同性情谊,对原碧也是亲近有加。“原碧,记得在读大学时,我曾说过,你是当作家的料。读到你的专栏,感到你正朝那条路上靠近。”旨邑说。“你绰号叫先知,百晓生嘛。我没打算当作家,只觉得好玩。你写博客吗?”原碧语气里没有任何负担。“不。我不喜欢上网。网上太喧嚣。”旨邑将戒指从食指换到大拇指上。“七十年代人不上网?新闻啊。怎么突然回来了,不去了?”“不去了。舍不得岳麓山、湘江水、湖南大学、臭豆腐。”旨邑被“湖南大学”击中了。“你常说要改变生活,改变现状,我很受启发。辞了工作后,自由自在,很快乐。”“改变意味着舍弃与失去。我倒是想固守与珍惜。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你好像失恋了?即便那样,也不用为此改变自己。”原碧安慰旨邑,藏不住得意。旨邑感到与原碧之间那无法沟通的隔膜一直存在,或许那就是她们难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她将戒指从大拇指换到食指。她们已经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邻桌的男生走了,他们杯盏狼藉的餐桌上,留下一堆青春的残骸。旨邑在感到醉意的瞬间,不可遏制地想到水荆秋,她的青春,也正是如此,在他盛年的餐桌上,残骸横陈,尸骨未寒。她们继续喝酒,用鱼骨头玩许愿的游戏。因为酒精的缘故,旨邑越喝越兴奋,她觉得自己能喝下整条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时,秦半两将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间,守着她。她很清醒,乐意借着酒劲装傻,不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说别喝了,叫服务员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条江。”原碧说:“就算你能喝下长江和黄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动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请民工来抬也行。”原碧听她开玩笑,知道她没醉,便说:“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国庆节结婚。”旨邑点点头,“值得恭喜。听谢不周说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个,见了就知道了,你答应过当伴娘的。”旨邑说:“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旨邑脑子转不动,想了想接着说:“谢不周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当时怎么不把握住他?”原碧骄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个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愿意娶妓女为妻,女人又有几个乐意嫁给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许诽谤他。小心我和你绝交。”原碧道:“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袒护他。实话说,他对我并不重要。”在旨邑眼里,校园里五彩斑斓的树叶,都是秦半两涂画的结果。一切都不同寻常,和她有某种不可言传的亲密。它们知悉她内心的不安。一连几天,她在不同的时间去秦半两的画室,结果都是一样:冰冷的建筑,紧闭的门窗,满储寂寞的湖泊。她知道他没回来,不揣希望而去,也无失落而返,心在往返的过程中渐趋平静。原碧约旨邑去挑伴娘礼服,旨邑兴趣极淡,及至见到绚丽夺目的各式婚纱与晚礼服,内心欲望排山倒海。试婚纱,着晚装,对镜自照,她看见那将逝的青春,在婚纱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怅颓唐。原碧的婚礼需要彩排,这有点像做戏。据说婚礼戏台一般设在酒店。光搭戏台,就需要四五人忙乎一天,张灯结彩,花篮悬挂,彩联飘动,四处装扮得喜气洋洋。按惯例,婚礼之戏六点开演,到黄昏五点多时,看戏的人将会三三两两地到来,衣着光鲜,携妻带眷,以红包作为入场券,轻声细语步入戏场,择位而坐,吃喝笑谈间,腹饱戏终散场。旨邑问原碧,伴娘要干些什么。原碧说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戏说那得跟着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许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给她补妆,修整着装细节,等待新郎。新娘原碧有几分看头:云髻高耸,薄鬓蓬松,发问碎红点缀,粉脸胭脂桃红,浓妆淡抹有致,虽说颈部偏短,然双肩圆润,胸脯白皙丰腴,凹凸之处,也是隐约风光,一身素白裥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满车脂粉气中,俨然名花一朵。旨邑对镜重新欣赏自己:淡雅细碎花纹唐装,半袖及肘,身长及腰,上俭下丰,玉颈颀长,粉色披帛,裙长至脚踝,樱桃红香樟木底绣花鞋。薄施脂粉,眉细入云鬓,一头直长黑发,密密匝匝往后,简单绾了一个髻,发髻发问珠玉点翠,垂珠翠耳环,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车后,仿佛明星临场,艳光四射,人们将蜂拥而至,镁光灯闪烁,几支摄像枪将她们瞄准,聚焦,作为伴娘,旨邑仍然激动。一个男人进来了,脸部清瘦,鬈发及肩,黑西装白衬衫,领口系黑色蝴蝶结,既儒雅又不羁。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间化水四溢,漫延成海,整个人囚困于无边的汪洋。她觉得被原碧耍弄了,厌恶感涌上来,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钉住了,她同样看到惊喜、错愕,陌生以及模糊。她听见鸟叫,虫鸣,白云翻滚。风迅疾飞起,树叶漫天五彩斑斓。旨邑稳下神,朝男人伸出手,一语双关:“秦半两,好久不见。”秦半两张嘴无言。“你穿这身衣服太紧促,看着很别扭。”旨邑笑道。秦半两勉强展颜,慢慢伸出一只手,两手空中相握,温暖触觉令旨邑心里一疼,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他们留在原地,沉默以对。彼此感受对方的满身喜气,也听见内心传出腐烂的声音。旨邑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喜悦,惟独没料到会是此情此景,这般咫尺天涯。秦半两不知如何作答,眼前是旨邑半边侧脸,眉眼细长,睫毛上卷,米白眼影晶莹闪亮,他所熟悉的旨邑,躲进了粉妆。“我找不到你。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秦半两说得艰涩。第十节“每个人、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只是有的事情,在改变生活,有的事情,改变人,而有的事情,无足轻重,不紧要,无所谓。”旨邑知道,他所谓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与原碧有关。她再度发现原碧的假情假意,一朝“女人”得志,就以胜利者自居,只道征服了怀中人。旨邑完全能猜想原碧做的“事情”,就像取悦谢不周。旨邑想到爱自己的秦半两也将成已婚男人,忍不住妒火中烧,仿佛是某种细胞发生裂变,立刻分裂出两个自我来:一个宽厚理智,知道祝福,懂得愧疚;一个嫉恨尖刻,出语有怨带刺,仿佛是他辜负了她。如果他没有极痛苦的表现,她将会变本加厉,决裂,或一世为仇。秦半两解下领结,任凭衣领狼狈。他躁动不安。“旨邑。”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我去过你的画室,在大门上留了一句话。”她基本满意他的痛苦度,心的指针转向柔软,她变得比他更忧伤。“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哼歌的女孩边唱边走,突然看见旨邑,惊喜地喊她一声。秦半两拦了一辆的士,旨邑正紧跟秦半两上车,回头望见橙色长袖t恤宽松,两脚八字撇开,手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的稻笫,着实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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