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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第1页)

谢不周舔舔嘴巴,不说话,脸色更显苍白。他知道,如果他说他爱吕霜,旨邑一定会怪笑着,用更尖刻的刀子般的话语捅进他的心窝。她有多可怕,就有多可爱,她的可怕指数升高,个人魅力指数也会随之攀爬。她的眼睛能穿越重重障碍,看到事物的本质与核心。这就是他从不在她面前伪饰的原因,也是他为之着迷的所在。之前,旨邑不断咒骂长沙是个烦心之城,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且充满奇遇,尤其是水荆秋那句“直抵你的老巢”,有革命者的严肃,也不失为一句亢奋的调情荡话。她从书里抬起头,望向橱窗外的街面。时值隆冬,斜雨交织冰粒,街面闪泛黯淡青光,屋檐下走着双手笼袖的人。旨邑把手放到腹部,感到自己正怀着孩子,而孩子的爸爸,正在这雨雪交加的气候里从远方归来。她想起春节回老家,母亲对她又是独自一人回来过年表示不满,数落她年纪不小,再不结婚,就错过了生孩子的好年龄。她问到底是想她结婚,还是想她生孩子。母亲回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同时表示私生一个她也同意。旨邑两姐妹,她是老大,母亲盼着像别的妇女一样含饴弄孙,但旨邑都快三十了,连对象也没有,抱外孙的希望仍很渺茫,母亲在外人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旨邑的母亲很是孩子气,她答应母亲在一年内嫁人生子,母亲便每日晨起锻炼,熬中药补身体,把身体练得倍儿结实,摩拳擦掌准备带外孙。然而,肚子的隐痛(来例假)使旨邑清醒。她只是那颗寂寞的卵子,渴望拥抱与交合。除了和水荆秋在电话里做那事,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变成一颗新鲜的卵子,怀着新鲜的希望被分泌出来,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无望地死去,如此周而复始。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挑帘而人。旨邑正在思忖孩子的问题,眼见青年,首先想到“品种优良”这个词,他像匹种马似的活力四射。他说要找一副想象中的首饰,给他的画中人戴。原来他是个画家。她和他聊得十分愉快,把下午的阳光都挤到角落去了。他是一枚秦代流通的钱币,小名叫秦半两,学名秦焕辞。他的爷爷是个古玩迷,一辈子都在搜集秦代的钱币,他的父亲投其所好,结婚后索性生了一个“秦半两”。这枚现代秦半两完全褪去了泥土与历史的覆盖,装扮似摇滚青年:染黄的鬈发披散一肩,黑框眼镜神秘诡异,裤腿上拉链口袋神出鬼没,登山鞋穿他脚上有军匪的气息。与秦半两相比,水荆秋更像一枚“秦半两”,他以一枚古币的神情说话,发出一枚古币的声音,身上覆盖古币的气味,他几乎与现代生活脱节。这时旨邑才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种马一样活力四射的青年,她感到在某一瞬间,她身上沾染的水荆秋的尘土,被秦半两冲刷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愉快的是,他还没有结婚(比她小一岁),生为北京人,却无北京人的油滑,硬汉般字句清晰铿锵有力。我们无需对秦半两做更细致的描述,他的意义在于唤醒旨邑对于爱的幻想。他是匹走四方的种马,绝不可能呆在温暖的马厩里。他欣赏旨邑的自由职业和生活方式,称她为同道中人。他买了一枚单环青玉,说要戴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又一天,天气很好,他们约好去博物馆看《中国玉器全集》里面收藏的部分图片实物。她感到博物馆像个巨大的墓穴般阴冷,而在对玉器的欣赏中才有了暖意。看到玉质碧绿的玉龙实物,她惊喜地扯住了秦半两的袖子:“你看,栩栩如生。身体蜷曲,像字母‘c’,吻前伸,嘴紧闭,鼻端平齐,双眼突起,还有这,额和颚底都有细密的方格网纹,边缘斜削成锐刃,而尾部向内弯曲,末端圆钝,整个形状充满力量与动感。背上有一对穿圆孔,不知哪个公子爷佩戴过。”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她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种马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音、紫沙壶。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六百块钱。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秦半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万一是真家伙,被别人抢了去,岂不可惜了?两枚秦半两,一枚送旨邑留着,另一枚拿回去,请他爷爷老眼昏花地鉴定一下。末了他又说,如果是真货,值几十万,即便是假货,三百块钱就买回一个秦半两,仍是物有所值。说不定放到店里,遇到古币发烧友,卖个三千、三万也不一定。旨邑说她不会拿去卖,在她心目中,秦半两是无价之宝。他问她指的是人还是钱币,她说人和钱币都一样。他说她这孩子懂事,他没白疼她。到分手的时候,秦半两把他已被捏拿得溜光圆润的一枚钱币放在她手心。旨邑总是无法完整地想起水荆秋的样子。一旦他从她身体里退去,将自己连根拔走,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他们分开,她和他之间立刻隔着云海、苍山。春节来临的前几天,旨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白怜。或许是听从了旨邑“分手趁早”的劝告,谢不周有意疏远史今,不和她过春节,也不再以准女婿的身份惊扰她的母亲。他计划春节约几个朋友开车去新疆旅行,问旨邑意下如何,如果怕他路上非礼她,可以叫上原碧壮胆。新疆是旨邑的兴奋点,突然被谢不周摸了一下,表现自然亢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不能不回家看望父母——他们从她离开那天起就盼她回,年年如此。谢不周笑着说干脆他陪她回家过年算了。他又摸到了旨邑的兴奋点,她很奇怪地叫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同样,她的兴奋很快灭了——她不能带谢不周回家。因为他自得过分,像嫖客,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母亲不放心,唠叨起来更麻烦。母亲不会听她的话,母亲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她告诉母亲,长得白不是他的错,谢不周是个极为心善的男人,每年还资助十几个贫困儿童上学,拒绝接受采访,从不给自己脸上抹彩虹。这样的男人,自得像嫖客也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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