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不失时机爬起来(此时的裸体让她感到羞耻),同样迅速地套好衣服,从背后箍紧了他,既真心又违心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那是为什么?我的妻子都没这样干过!”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个女人。说“梅卡玛”还好一点,偏偏要说“我的妻子”。在这时提“我的妻子”,格外挑衅,格外嚣张(明显是提醒旨邑,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玛一等)。他挑起了旨邑对梅卡玛的敌意,甚至已经仇恨了。“梅卡玛没干过代表什么?梅卡玛没干过的事就不能干?我不能干超出梅卡玛范畴的事?梅卡玛是生活准则吗?是游戏规则吗?梅卡玛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离婚的情况下,知道真相只会令彼此一生尴尬!”旨邑在内心激烈地反驳他(因为生气,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她看上去安静地贴着他的后背,不想继续惹恼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顶。她害怕他不再爱她。几年前,旨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怀疑,她破译了当时男友的邮箱密码,证实了男友同时与几个姑娘热恋,那些肉麻的信件与合影让她一生为此胃口倒尽。那真是个一表人才的败类,一个四十三岁的人渣,离婚多年不再结婚,真诚地和每一个姑娘搞对象,瞒天过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骂旨邑低级修养,道德败坏,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这样为人所不耻的事来,似乎这比他同时和几个姑娘恋爱上床要卑鄙肮脏得多。此时面对水荆秋,旨邑并不懊悔看了他的短信。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劲。或许她就是要惹恼他(她需要水荆秋的协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安静多了,她之前像一条患抑郁症的狗,对所有女人都心惊肉跳,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水荆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们上床的情景)。“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荆秋没有息怒的迹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许是伤心也不一定)。她觉得他在厌恶她。她不想做一个讨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反复道歉,像是把他对她的爱一点一点地唤回来。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只手围住她。然而,她感觉这只手臂还没带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态度。“算了。没事了。”他说得马虎潦草,眼睛盯着墙上的画。是时候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哭了(他脾气过于火爆,更何况有哲人说过,基于爱所做的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她抽泣得更加厉害。他曾说视她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高处降落在他的面前,现在,那只柔弱的、脆弱的、可爱的、活泼的鸟儿,受了他粗暴的惊吓,都快肝胆俱裂了。她拿定主意要哭到他反过来安抚她。她懂得女人的武器是什么。她要把他浇软,就像用醋水软化卡在喉咙的鱼刺——再说,除了哭,她不知怎么收场(那两条短信还没解释清楚,她也不打算问了,经过这一闹,她宁愿永远坚信他是清白的,正直的,事情会简单顺畅得多),她责怪自己真的愚蠢,破坏了良辰美景——而且,明天他就要回哈尔滨了。“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楚怀王夫人郑袖妒忌魏美人,对魏美人说,‘大王讨厌你的鼻子,见大王时宜把鼻子遮掩。’楚怀王见魏美人掩袖而问郑袖,郑袖说‘她是怕闻大王的臭味’。于是楚怀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旨邑,嫉妒是危险的情感,具有绝对破坏性的因素,我不想我们之间毁在它的手里。”让旨邑触景生情(恨)的东西太多:看不得手挽手逛超市选食品的男女;碰不得手推婴儿车散步的夫妻;听不得婚纱摄影广告……有时,她连续很多天呆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走到太阳底下,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她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要),还要忍受她那些因为嫉妒、痛苦、相思而产生的满腹怨艾。另要独自承受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他对梅卡玛(孩子他妈)的不安与负疚。他感到自己有罪,两头都要费心费力地对付。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感情没有起伏,没有磨擦,她就慌了。面对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种渐行渐远的消褪,仿佛她和他的爱情,就要从纸上淡去,从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么正常:他每日经营他的家庭与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润滑剂,让他的婚姻比以往运转得更顺溜。这么多滑稽。旨邑不想要一罐润滑油的价值,她没有义务去牢固谁的婚姻,她应该是卡在他和梅卡玛这两个齿轮间的石子,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们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运转,直到爱情和婚姻的机器同样生锈、被时间腐蚀、脱落——才算终结。自始至终,推动旨邑往前走的,并非出于她的爱,而是出于她对爱的幻想。水荆秋已经被弄得很糟糕(从精神世界严重转向于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谈阅读,谈人的精神困境,她总能从任何地方绕到他们身上来,哪怕是风马牛不相及。旨邑就有这个本领,她对自己的爱情发了疯。水荆秋没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们不知道,推动水荆秋向旨邑深入迷恋的是什么,这个中年男人,是否同样出于对爱的幻想。有一次,水荆秋一整天都没听她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头一天晚上,她与他闹(好些天没闹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爱),他哄、解释、讲道理、谈难处,尽一切所能抚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气了,她才停止,并向他道歉,她例假一来就精神紧张,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他与梅卡玛打了一架。梅卡玛掰断了他的眼镜,他动手打了她。他们闹得太厉害,惊动了年迈的父母,他们从另一个区赶过来(估计现场狼藉,不堪入目),母亲伤心痛哭,父亲则当即心脏病发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水荆秋隔天早上才接听电话,旨邑已经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她不断地拨他的电话,最后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除,删除之后又后悔,拚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记下来。她发的短信使他收件箱爆满。她恨他狠心,无情,她悲伤绝望(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一只淋湿了的小鸟,瑟瑟发抖,拒绝所有怜悯。她两眼浮肿,眼泪似止不住的血,不断地从两个窟窿里涌出来,她被自己的眼泪吸引、感动,她感到自己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但我知道潜在原因是你。”水荆秋告诉她。旨邑听后竟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所隐含的“卑鄙性质”让她故作惆怅,以沉默的姿态表示,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吵架。旨邑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她只是作为一个石子卡在齿轮间发生了“作用”,这点“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荆秋对她的“爱”。她就是那种“非得发生点什么”才能感觉到爱的人(可惜他不愿说得更详细)。可是“幸福”没多久,旨邑又面临新的“不幸”,水荆秋对梅卡玛的歉疚又像枚针刺进了她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