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言语。我后悔多了嘴,自觉说这话好像在告状似的,也闭口不言。
不一时公子道:“祖父前些日子说,明年官家整寿,京中有意开省试与殿试恩科。省试要进京,父亲说要在金陵准备一处别院。我同父亲说,我们早些去金陵备考好不好?”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我一时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笑道:“果真?明年开春就要考试,咱们难不成年底就走么?”
公子道:“若别院准备得顺利,咱们还可以去看金陵的枫叶。”
这样一来,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如卫湘所言,暮春时节京中果然传出旨意,要在官家女中遴选公主、世家贵女伴读,将来选拔各司女官,以兴女子习文之风。不愿意女儿进宫的人家果然赶着使者到来之前就早早订下婚事;而揣度着卫家人心思上门的媒人却被一一挡了回来。
“小女身体抱恙,且年纪尚小,打算多留几年。”秦氏这样婉拒,我不奇怪;可是当一向与卫家交好的江家夫人登门、想替宋家探探口风时,老夫人也这样说,这就令我匪夷所思。
去岁卫湘频繁赴宴的时候,老夫人是很支持的。她当时还叮嘱过,要卫湘好好表现,不要在各家夫人面前失了礼数,在我们看来其实就是赞成早日定亲的想法。可如今她的态度彻底反转,而唯一能够使她改变的只有阿翁。
阿翁怎么会赞成呢?他明明是最不喜欢卫湘做“女子本分之外”事的。若说出于对卫湘的疼爱而妥协、选择成全她的心愿,那就更不可能了。阿翁不是这样的人。
我还在纠结此事的时候,奚茯苓已经为卫湘停了药。宫中使者按规矩是要按名录核实甄选,先筛下去一批容貌有陋、举止无仪、不通文墨的,再发令牌允准入京;因此卫湘一早就在老夫人房中等候,人虽稳稳坐着,手指却不停绞动着手帕——她一向是绞衣袖的,今日怕弄皱衣服,特特在手里放了块帕子。
老夫人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问道:“阿湘如今可大好了?”
卫湘起身道:“回祖母,奚姑娘说已经无碍了。”
“我看你这脸色还不大好,还要养一养,否则出远门我和你祖父都不放心。一会儿使者来了,我看还是拒了罢。”
我心想姑娘这脸色白里透红哪儿还有什么不好,分明就是老夫人自己不赞同,这会儿说了心里话。可姑娘一下子白了脸,跪在榻前道:“此是孙女夙愿,求祖母成全。”
姑娘抬起小脸,泫然欲泣:“孙女虽不如男儿能建功立业,可此番进京若能被选中,必定也有机会为卫家争光。”梨花带雨,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老夫人道:“起来罢,看哭花了脸。我并没有要拦着你,只不过担心你的身子。”
这前后矛盾的说辞让我更加确信是阿翁授意。果然老夫人又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们自然是盼着你安安稳稳,不要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只是你祖父知道你的志向,这才让我拒了那么些好人家,遂了你的心愿。”
卫湘拭泪拜道:“祖父恩情,孙女不能报答。唯有日后小心行事,不使祖父、祖母担心。”
老夫人命人搀起卫湘,令她坐在自己身边,絮絮嘱咐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她们瞧上去是其乐融融,我看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阿翁对卫湘的疼爱可以超越对女子不能读书的成见吗?我觉得不能。可再怎么猜疑,毕竟卫湘得偿所愿,有了进京参选的机会。
这就不是坏事,对吧?我对自己说。
卫湘离家那日只带上了霁月。她特意提前来向公子告别,又带着歉意对我一笑:“冬香,往后我不能给你做点心吃了。我那院子里的小厨房大约也不能用了。”
我鼻子酸酸的,可又不敢哭,勉强笑道:“姑娘得偿所愿,这是好事。我少吃两口不算什么。”
公子大约见不得我和姑娘都红着眼圈要落泪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带冬香进京备考。也许到时候还能见面。”
“那我在金陵等你们。”
卫湘要上马车了,卫淑突然攥着一朵白玉兰跑过去拉住她的袖子。“姐姐,花。漂不漂亮?”她年纪小,尚且不知分别之意,只是天真地仰着脸,“姐姐要走吗?”
“嗯。姐姐要过很久才能回来了。”卫湘摸摸她发顶,柔声安慰。“真漂亮。”
“送给姐姐。花儿开的时候,姐姐会想起我吗?”
卫湘蹲下来用额头抵着幼妹的。“姐姐会一直想着你。”
马车驶远了。大约因为之前“金陵相见”的诺言,真正分离的时候并没觉得太悲伤。卫湘在做她想做的事情,无论有多艰难,心里应该都是欢喜的。我该为她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