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一边说,纤细的手一边模仿着丈夫的手态,到后来,已分不清是郎繁那十几天的纠葛,还是她自己的伤悲。说到悔处,她略微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忍住眼里又泛起的泪,才又讲起来:&ldo;直到前天,简庄先生约了寒食会,他一早就去赴会,下午才回来。一进门,他就说要出趟远门,大约要三天,我忙问去哪里,要带些什么?他只说去应天府,什么都不需带,只换了套干净便服,包了两本书,又取了几陌铜钱,两锭二两的银饼,对了,还带了家里那柄短剑……&rdo;
赵不尤暗想,去应天府水路最便捷,船资要二两银子,郎繁只备了往返路费和少量零用钱,看来要去办的事并不麻烦。书是船上消闲,而短剑呢?防身,还是另有缘由?刺死他的是否正是那柄短剑?
江氏转头望向大门,轻声道:&ldo;那天,我抱着萤儿,牵着启儿,送他到大门外,他摸了摸萤儿的脸蛋,拍了拍启儿的肩膀,又朝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仍捏着拳头,攥得极紧,他手劲本来就大,拳头攥那么紧,若是握着个石子,恐怕都会捏得粉碎……&rdo;
第四章东水八子
循理则为常,理之外则为异矣。‐‐邵雍
赵不尤独自告别,骑马去拜会简庄。温悦留下来帮助江氏办理丧事。
郎繁为&ldo;东水八子&rdo;之一,而简庄又是八子之首,郎繁去应天府那天,曾与其他七子聚会,或许简庄会知道一些内情?
简庄也住在东郊,新宋门外、汴河边的礼顺坊。他曾师从大儒程颐,学问主守一个&ldo;理&rdo;字。自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五十年来,天翻地覆,扰攘不宁。新法、旧法轮番更替,朝臣也分出许多党派,洛党、蜀党、朔党……各派之间争斗不休。程颐属洛党,尊旧法。二十年前,蔡京拜相,重新推扬新法,只要有过异议者,不论派系,都归为&ldo;元祐jian党&rdo;,他列出一个名单,将司马光、程颐、苏东坡等三百零九人名字刻石,在端礼门外树立&ldo;jian党碑&rdo;,并传布天下。这些党人或羁押,或贬谪,被一举清除。百年间砥砺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气,经此一劫,斫丧殆尽。
程颐的洛学主张诚心正意,克己复礼;驱除人欲,谨守天理。之前就已被斥为&ldo;伪学&rdo;,那时更严禁他私自授学,驱逐了所有弟子。当时,简庄还年少,才从学不久,也被遣散。五年后,程颐寂寂而终,朝廷不许门人弟子到灵前祭拜。简庄乘夜到老师墓前偷偷拜祭。想起老师生前所言&ldo;做官夺人志&rdo;,便愤而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一心读书修身。
到了礼顺坊,穿进北巷子,巷子最里面,两丛苍青斑竹,掩映一扇旧木门,正是简庄的宅子。
门左的竹竿上拴着两头驴子,看来有客。赵不尤将马拴在门右的粗竹上,抬手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形貌憨朴,身材矮胖,将一件白色襕衫撑得圆胀,是&ldo;东水八子&rdo;之一、太学内舍生郑敦。
坊间曾按八子各自优长,分别给他们起了雅号:夫子简庄、琴子乐致和、魁子宋齐愈、策子章美、墨子江渡年、棋子田况、剑子郎繁,唯有郑敦没有格外擅长,因他生得胖,就叫他&ldo;墩子&rdo;。
郑敦面色沉痛,低声问了声好,看来已经得知郎繁噩耗。进了院门,和赵不尤家相似,也是一院俭素的小宅,不过没有种花,院子两边各有一丛细竹。院中席地坐着四人,简庄和其他东水三子琴子乐致和、墨子江渡年、棋子田况,每人身下一领竹席,面前一张木几。
简庄一心复兴古礼,所以朋友聚会,不用桌椅,而用古时席案,坐姿也是古式跪坐。赵不尤虽然敬重简庄学问品格,但于这些古礼,却有些不以为然。
四人见到赵不尤,全都站起来,穿好鞋子,一一揖拜。
简庄四十多岁,穿着一领青袍,身材清瘦,腰背挺直,如一竿劲竹。他常日神情端肃,这时更多了些悲郁忧色。其他三子,也都神色凝重。琴子乐致和形貌清雅,瘦鹤一般;墨子江渡年神采狂纵,野马一样;棋子田况则和善微胖,像一个温热馒头。
简庄家境寒素,并没有请仆役,他的妻子刘氏搬着木几,小妾乌眉抱着竹席,一起出来,郑敦帮着安放好席案,两人向赵不尤问过安,斟了茶,便退了下去。简庄因正妻刘氏不能生育,才娶了这一房妾室。刘氏本就为人朴讷,今天更是神情悲愁。乌眉现已有了身孕,形容妩媚,衫裙虽不精贵,却也十分鲜艳。她一向活泛多语,今天却也脸带戚容,悄然不语。
赵不尤发现除了郎繁,八子还缺魁子宋齐愈、策子章美。但随即想起来,今天殿试,两人去赴试了。他们两人原本都是太学上舍上等生,不需殿试便可直接授官,但今年重兴科举,上等生也须殿试。
赵不尤依着简庄的姿势跪坐下来,问道:&ldo;你们已知道郎繁的消息?&rdo;
众人默默点头,简庄沉声道:&ldo;昨天我们几个等他和章美,一直不见来,就先散了,却不知道郎繁竟在那只船上。方才郑敦来说,才知道。&rdo;
&ldo;我也是今早遇见左军巡使的亲随万福,才听说。&rdo;郑敦低声叹气。
赵不尤问道:&ldo;方才我先去了郎繁家,听他妻子讲,寒食那天,郎繁先和你们聚了之后,下午乘船去了应天府……&rdo;
&ldo;应天府?他去应天府做什么?&rdo;郑敦猛地问道。
&ldo;你们不知道他去了应天府?&rdo;
郑敦忙道:&ldo;不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讲。&rdo;
简庄略一沉想:&ldo;那日聚会,吃过饭后,又说了会儿话,就各自散了,他的确未说自己要去应天府。&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