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的话印证了我在心里埋藏了很久的一件事:我们当初从盗猎者手里救回福仔和小不点时就发现这俩小家伙年龄差着十多天,后来他们换牙的日子也相差了一个多星期,我就更怀疑他们不是同一窝的幼崽。但是他们都被集中在后山抚养。小不点应该是另一位狼王的孩子,但是那个狼王怎么会只剩下小不点一棵独苗苗?小不点自幼胆怯怕生,不晓得之前经历过什么事。我们在后山守护了小狼们两个多月,始终只见到辣妈这一个哺乳期的母狼在喂养四只幼狼,那么小不点的亲妈和亲兄弟到哪儿去了?这不得而知。
如果老狼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格林和辣妈夫妇极有可能就是在狼王一家蒙难之时,收养了狼王仅存的急需哺乳的幼崽小不点,因此两个狼群并群育幼。小不点是吃辣妈的奶长大的。
唉,可怜的小不点。上次我们看到十二匹狼打围的时候,小不点还在,可是后来去了哪里,我们再没观察到。七八个月的瘸腿小狼是不可能离群独立的,他没再出现只怕吉凶难测了。
我啃着指甲思索:“我想应该是第二种情况了。”
“哦,”老狼啧啧有声,“如果是这种情况就麻烦了,活得不艰难,狼群不会带着两窝幼崽合并群体!这种环境下,人狼之间的关系特别敏感,因为狼已经被人打怕了。”老狼顿了一下:“这样合群有个麻烦,新狼群中只有首领才有繁殖权,又是一轮交配季节到了,要保证最优秀的基因传下去,于是每个小群体的狼王之间就会争夺大狼群的统治地位。狼群会合群互助,也会掐架争地盘,一切为了生存繁衍。”
我记起泽仁说下雪前狼群还在掐架,莫非真被老狼说中了,那是一场狼王争霸赛?也不知道最终谁赢谁输,下一届领导狼是谁。唉,政治斗争。狼爪上有没有事业线啊,早知道替格林看看。
“这么说,在这个大狼群里,格林也许还只是一个在野党,说不上话?”亦风问。
“也许吧,不过狼王换届是很快的,一旦过了鼎盛时期,很快就会被年轻猛狼替代。格林四岁了,论资排辈,年龄上占优势。四到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接班狼。”
我白了亦风一眼,男人就是喜欢聊“政治”,哪怕是狼国的局势,他俩也越聊越来劲。我没有奢望过格林能称王称霸,只要他平安活着,我就很知足。我没料想他能找到伴侣,生下自己的后代,这让大家都喜出望外!狼群也包容了他们这个家庭,辣妈收养了其他狼王仅剩的孩子小不点,因为对现在的狼群而言,每一个幼崽都极其珍贵。可惜的是格林的孩子只剩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飞毛腿,即便合群都难以养活子女。狼繁殖一窝幼崽通常为四到八只,而在我们发现狼窝之时,两窝合并的幼狼总共才四只,之前有没有更多夭折的孩子就只有狼知道,天知道了。
“现在这个狼群里面,老狼多,年轻狼少,格林‘执政’也是迟早的事儿吧?”亦风还在嘚啵,“在‘嗷星人’的国家里,暗通人类算不算政治污点啊?会影响仕途吗?咱格林上台以后,让他修改‘狼法’,发展人狼友好关系。”
郁闷了一下午,我终于笑了,“你俩别闹啦。”
“他说的也不是不可能。”老狼挺认真,“狼群很少在前山出没,大雪一停,他们公开在这里集结,并且和你们对话,这就是认同你们,狼在这么怕人的形势下能拿出这份信任已经是奇迹了。你想想,如果你们经常和这群狼接触,下一代狼长大后不那么戒备你们,再过一年,又是一代狼更不戒备你们,这种亲近慢慢就建立起来了。但……前提是盗猎不要再继续,人不要威胁到狼的生存,狼不去捕食人的牲畜,这种人狼物种之间的和谐才有可能产生。”
我笑得很无奈。太难了,食物、领地、生存环境,草原上的人狼之争不是两个人和一群狼就能“和谐”的。
在国外,狼族像这样并群育幼的情况很少,但在今后的中国大草原上可能会成为狼群逆境求生的更普遍的一种趋势。尽管危机重重,星散四方的狼群依然想尽各种办法将自己的优秀基因顽强地传递下去。人改变了狼的行为,是时候改变我们自己的行为了。
“甭管格林这次过没过来,狼群跟你们对话了,这就是喜讯。这回是你的狼雕塑起了作用,格林估计就是从那儿闻到了你的味道,发现你们回来了。既然他现在知道你们在这儿了,你别着急,他肯定还会来!”老狼对这一点非常有信心。
我开心起来,一想到能够在这大草原上再次拥抱久别的格林,不由得热血沸腾。
不过,真的是狼雕引来的格林吗?狼雕所在的垭口就已经能看见小屋了,他为什么当时不沿着我们留下的气息追来?格林既然是后山小狼的父亲,辣妈的伴侣,那么我们在后山守了小狼们两个月,为什么没发现格林?格林又为什么没发现我们?今天,格林真的是迫于狼群的压力才在山腰停步不前的吗?憧憬之余,我隐约觉得我们是否忽略了什么问题。
我和亦风谈论到深夜,又高兴又惆怅,太多的线索堆积在脑海抓不到头绪,想不清,理还乱,狼的心思太难揣测。只有再观察,再等等,再想想。
老狼说格林一定会单独来找我们。我俩谁都睡不着,睁半只眼睛等着格林,窗外但凡有一丝异响,都会撑起来瞧瞧,怕错过万一。
清晨,我照例去小溪边打水,刚到溪边就发现对面的土垛子上叠着两只死兔子。
“格林!”我的心狂跳,第一反应就是喊他。昨天狼群才来过,今天就在我必经之地发现兔子,还摆放得这么刻意,这肯定跟格林有关!如果他就在不远,我断定他能听见。
左顾右盼找不见狼影,我抓起兔子飞跑回屋找亦风。
我俩仔细检查死兔子,猎物新鲜绵软没冻僵,是早上才死的,兔子肋间有四个干脆利落的牙洞!亦风的眼睛睁大了,眼神却恍惚起来,若有所思。
“我已经是第二次在那个地方发现死兔子了,上次是一只,被乔默抢先一步叼走了。我连兔子怎么死的都没来得及检查!”我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儿倾倒出来,“我那时觉得有点儿蹊跷,顺口问过老狼,他说,他也在草原上捡到过死兔子,甚至捡到过死狐狸什么的,我就以为这事儿不稀奇。而且当时我们一门心思琢磨狼吃人的谣传,根本顾不上多想兔子的事,结果大家都没在意。这次又在同一个土垛子上,两只兔子交叠死在一块儿,天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我越说越激动。
“等等……慢点,慢点……”亦风用手心拍着脑门,信息处理中—这几天大量的线索涌入脑海,像突然间拥堵的高速路,不知从哪里疏通才是关键,魔怔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找到一个入口,“咱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兔子的?就是乔默吃掉的那些……”
“你也怀疑乔默的能耐?”我看着亦风的眼睛,这疑心从带乔默巡山时就有了—我们在山里路遇的野兔,乔默要么没兴趣,要么追不上。以往那些兔子,甚至那只超大的旱獭,真的是乔默抓的吗?
我急忙翻查所有的视频记录和日记,以兔子为线索与狼的行踪相扣,将发生过的事件一点点反刍整理。这一年来,我们光顾着追寻、认亲、不解、再追寻……一味往前跑,却没有沉下心来,把经历过的事情细细梳理回顾,难道线索就在身边?
随着线索的整理,我们渐渐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第一只兔子的出现是在七月雨灾期间。我们收留了一路跟随我们迁去泽仁牧场的流浪狗乔默,没过几天就发现乔默在墙根底下啃兔子,我们以为那是乔默的猎物。同天傍晚,有一匹狼在附近的水泡子里抓鱼,我们疑心是格林,喊他,他没回应。
第二只兔子的出现是在七月底,我去羊圈后面的老地方割野菜,迎头碰见先我一步的乔默叼着一只已经牺牲的兔子跑回家吃。我想分,乔默护食。
第三只兔子的出现是在八月口蹄疫期间,亦风在羊圈后面发现一只死兔子,他以为是病死的,没敢碰。我一问亦风,与我发现乔默叼兔子的地方是同一地点。
这段日子里,抓鱼狼在我们附近若隐若现,却始终没回应我们的呼唤。牧民发现了河岸边有格林的三趾狼爪印,可是当我们得到这个线索,赶去河岸边印证时,三趾爪印已经被涨起的河水冲走了。再后来,我们拍到河岸边的野狼影像是母狼辣妈,因此放弃了这条线索。
口蹄疫期间,我们帮牧民抢救疫病牛羊,跟死牛贩子和盗猎者较劲,夺回福仔尸身埋葬。伤心之余,我们一心惦记着修好小屋,搬回狼山守护狼群,无暇他顾,抓鱼狼也没再出现。
八月底,我们得知双截棍被囚禁数月后逃亡。
九月五日,我们搬回狼山小屋。
九月六日,与我们换场而居的泽仁儿媳看见白嘴狼冒险跑回我们刚刚搬走的房子里焦急找寻,任凭人撵狗咬,狼都不走。后经她确认那匹白嘴狼就是格林。当格林终于失望地离去后,当夜,狼群悲声四起。
九月七日夜晚,我们发现一匹狼夜卧小屋窗外,久久不离,他停留的地方正是格林从前过夜的草窝子。如果他就是格林,那时双截棍惨死,在格林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却离开了。我不知道那时的格林是否在大荒原上,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狂奔疾走,嗅着每一寸气息找寻唯一能救孩子的人,可是他没找到,他只能眼看着孩子咽气却无能为力。当他回到狼山小屋再次找到那两个人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来到他们的窗外,望着曾经护佑他成长的家园,望着昏黄灯光里那个寻找他的人类妈妈,他无法挽救死于人手的孩子,更无力面对人类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