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灵接过他耗费六年心血、不惜利用朋友得来的这一纸文书,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反而觉得重逾千钧。他缓缓展开舍迦已经签好的文书,细细看过每一行字,又觉得什么也读不懂了,懵懂地将青玉符印加盖在了上面,向舍迦道了谢。
“既然事情已了,今日你便走吧。你带来的那些人足够护送你平安回去了。”
崔昭灵这才恍然回神:“你……赶我走。”
“是。”舍迦承认地痛快:“你留在这里一天,阿兄就危险一分。如今百夷不敢留你,我不敢留你。”
崔昭灵愣愣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回玉京吗?”
舍迦苦笑:“如今阿兄昏迷不醒,百夷又刚受了内战,我如何能走?何况……百夷才是我的故土,我还能回到哪里呢?”
“舒恩……”
“昭灵。”舍迦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之前是想过的,等此间事了,便可以和你同归玉京,还做那个和你谈天说地的蓝惬。可是如今不成了……我不能丢下我哥哥。”
“你终究不是奴罗,我终究不是蓝惬。山高水长,各自珍重,以后不再见了罢。”
崔昭灵看着舍迦离去的背影,忽而颓然。他小心收好这一纸费尽心机、搭上了三十二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得来的这一纸文书。
他明白了舒恩的意思,是他叫这一切不成了。蓝惬还是那个蓝惬,只是自己早就面目全非了,他忘了舒恩总会站在势弱的那边……是他自己亲手将舒恩困在了百夷。
崔昭灵笑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不断有血液涌出喉咙,将他的衣襟染做一片刺目的血红。
第27章相逢犹恐是梦中
崔昭灵回来了。
冯逊接到消息的时候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像是尘埃落定,又像是失而复得。他想:也许两人斗法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只是这个想法很快破灭了。
崔昭灵进宫面圣,皇帝属意他做正四品的朝散大夫,过个几年,待他重新熟悉了朝中境况,位置肯定是要再提起来的,这已是相当高的礼遇。左含章不能回京,若今上继续信任他,太子三少里怕是少不了他的位置。这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位置,对他而言,几乎是指日可待。
可这些,崔昭灵都以一句“百夷六年湿瘴入骨,恐年命不永,乞骸骨”,轻飘飘地拒绝了。
今上没有立刻允许,只道崔相如今已到了玉京,叫他先回去见见家人,辞官之事容后再议。
等崔昭灵一走,辜涣立刻召了袁熙、冯逊入宫,打算让他们两个合计一下怎么好把人留住。自崔昭灵滞留百夷之后,朝中几大世家的势力就有些不大均衡,又疑心他是否是有意针对世家。这几年也是多事之秋,凉州战事再起,百夷蠢蠢欲动,世家又生疑窦,端的是让人举步维艰。
袁梦杳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道:“这……陛下不若先派御医会诊一下,一来表示体恤安抚之意,二来也可确认一下昭灵身体如何,若真是病重,强留下来也未必有用。说起来,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上次科考崔氏的那对孪生子?”
辜涣点点头:“没那么容易忘,崔四和崔五,那两兄弟干脆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站在一块根本分不清。”
“然也。”袁梦杳笑了一下:“这几年崔四、崔五这两兄弟考核均是名列前茅,地方上官声也不错,可谓是后起之秀。若昭灵当真病重,明年或许可以考虑将两人调入京中。”
冯怀素却不赞同,冷笑一声:“他才多大年纪,哪里那么容易病重?推脱之辞罢了。崔氏那对兄弟我也有些印象,崔四性子偏冷,崔五倒是个笑面虎。”
袁梦杳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当年使团五十四人只回来了二十人,艰辛可见一斑。昭灵又是个从没受过苦楚的……陛下还是先派御医会诊确认一下才好。崔氏那对兄弟性子倒不完全相似,崔四温文如玉,崔五春风如沐。”
辜涣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怀素对崔氏可真是一如既往。我一早派御医去崔府守着了,算算时辰也快来回禀了。”
话音一落,就听见门外有人传御医来回禀了。
辜涣立刻将人宣了进来,问道:“崔卿身体如何?”
范声上揖一礼,缓缓道:“湿瘴已侵肺腑,咳疾久治不愈,心思郁结,暗伤积年,怕是过不了而立之年。”
冯逊微微颤了一下:“范院判可确定?”
范声看了他一眼:“此诊断并非范某一人做出,太医院六人会诊,每一个都从医多年,若是误诊,吾等也该乞骸骨了。”
辜涣半晌无语,最终叹了口气道:“需要什么药材就从库中取就是,不必吝惜。终究是耽误了崔卿……”后半句仿佛喃喃自语,让人听不真切。
过不了而立之年……终究是耽误了崔卿……
冯逊胸口一窒,谁耽误了崔卿?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有份,而他,恰好是那个罪魁祸首。
辜涣和袁熙似乎又商量、嘱咐了一些事情,他只呆滞地下意识应会上两句,脑子里早已经卷成了一团乱麻。三人都没什么谈兴,很快便散了。
冯逊一个人恍恍惚惚走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便拐来了崔府门前。
崔酒住得已不是以前城西那间不大的狭窄院子了,那宅子几年没人打理,早就没得住了。他回京之后,辜涣对他颇为厚待,赏了他新的宅第,高官厚禄,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