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非道:“乱世之中哪里还有清静之地?便是避入深山,也依然逃避不了战火,你们之后在那里开战了吧?”鬼王没有否认。他当时带着二十名精兵要赶上大军,身后有追兵伏击。不过停留了半日,便在山寺中被追上,陷入了一番苦战。敌人的血染红了寺庙的墙,亲兵的热血溅落在地上,比树上的桃花更鲜艳。经此一役,他身边的人尽数战死,他身上的伤势也加重了,寺中剩下的老住持跟小沙弥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老住持要去山林更深处,然而林中凶险,小沙弥不能跟着他。于是临走前便让小弟子跟了他去,小沙弥背上行囊,搀扶着这少年将军,跟他走了。正如少年所言,乱世之中,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在深山之中长大的小沙弥战战兢兢地陪他行了一路,见了这世间苦难,脸上的惊痛一天比一天麻木。他们追上了大军,鬼王要按照他师父的叮嘱,让他去附近的清凉寺挂单。然而小沙弥拿着他开的手书,去了之后又折返,却是拜别了佛主,要学门中师兄,以霹雳手段去解救天下苍生。蓄起了发的小和尚进了他的军队中,从一名小兵做起,他看着这少年渐渐长成了青年,从狄王封地一直跟到楚王麾下,在他身边一路从亲兵做到了副将,最后跟他一起战死沙场。鬼王原本不是很愿意再想起过往的事,过往已成云烟,而且也不能再更改。只是今日看起这张画,跟眼前的人说起曾经的事,令他又想起了这个跟了自己最久的副将。他慢慢开口道:“若是当日我没有从那里经过,他跟他的住持应该好好的生活在寺里,而不会陷入乱世之中。”楚云非看着这一代名将,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忽然道:“人的命数是已经注定的,你知道在昆仑藏书室里有很多书。”鬼王看他,点了点头:“知道。”他自从做了阎君麾下的十一王驾,对这天下的修真门派也有了足够的认知,不再同凡人时一样无知,“昆仑的藏书如何?”楚云非道:“据说其中记载着古往今来每一个王朝的气势,也记载了这些王朝里每一个人的命数,你一翻就能看到。”鬼王看着他,觉得这少年显露出的每一面都很有意思。楚云非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没有进过里面。”鬼王微微一笑,说道:“你连瑶池的月净轮都能偷到手,昆仑的藏书室想来也难不倒你,在那些书里,每个人的命数真的一翻就能看到?”少年被他这样捧了一记,神色未变,仍旧不承认自己看过,只说道:“据说是这样。不过你又不是昆仑的人,也不知道昆仑在何处,就算想去看也去不了。”然后不等他开口,又意兴阑珊地道:“但我觉得看别人的命数没意思,你想,若是你看前朝人的命数,在你翻开这本书之前,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就像你,我看大商气数时,你就已经战死沙场,成了阎君座下的十一王驾。”鬼王颔首,轻声道:“继续说。”少年拿修长的手指在桌旁轻轻敲击,侧头想了想,对他说道:“若是你再看后来的人,看到书上写着他们的命运是那样,就会想去验证书上写得到底对不对。于是你就去了某个人身边,去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若是你不掺和进去,他们的命运就肯定会同书上一样发展。但这时你又会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如果有你干涉,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结果你出手改变了原本应该发生的一些事情,将他们真正推向了命运——”他顿了顿,眼眸里像是蕴含着规则奥秘:“那这样到底是因为书上写的东西驱使了你,还是你本身就是命运的一环,这些书不过是提前写出了后面的事?”黑暗里已经处处亮起了灯,月光如银倾洒,湖面上吹来的风也比白天要冷一些。鬼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忽然说道:“你有慧根。你究竟是从哪一个门派出来的弟子?”“你问我?”楚云非挑了挑眉,面带嘲弄地回望他,说道,“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过。”鬼王一怔,他确实没有问起过他的名字。此刻对着少年这张脸,若是要再问的话,没有将他的事情放在心上的痕迹就未免太过明显。“行了。”少年却像不在意这种事,又低头去看画,心里只想着能不能把画带上阳间去,借花献佛直接省了准备贺礼的功夫,“你对我说,我若想知道关于你的事,只要问你就好了,但是我的话可不是你问了我就会回答你。”鬼王心下一动,问道:“那要怎样你才会回答我?”“回答你?”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少年仍做女装打扮,像是在这样的人设里玩得乐不思蜀,全然不提要恢复男儿身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心情再告诉你。你先定个小目标,先知道我的名字,然后自然就会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会知道我是从哪个门派出来的了。”鬼王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到他身后伸手和他交握,略微倾身对怀中人说道:“想画画吗?”楚云非侧头看他,说道:“怎么,你要当我老师?”鬼王说道:“你若是想画,我便教你。”他的话音落下,桌上的《山寺桃花》图便自动卷起,飞到了一旁,在桌上摊开了新的宣纸。他站在少年身后,倾身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取了桌上的笔,沾了砚中的墨。他桌上的砚台也是一件法宝,其中的墨永远不会干涸,省了磨墨的功夫。楚云非真是想不到有人居然会做这么一个砚台出来,在鬼王的怀中笑出了声。他问道:“你这砚台是谁做的?旁人在这里读书作画,恨不得身旁有七八个美人红袖添香,像你这样人家都找不到进来的借口,哪里来红袖添香的机会?”鬼王并不答话,只是说道:“专心。”楚云非于是不再说话,视线落在纸上,由身后的人执着自己的手沾墨在纸上作画。一笔下去,画出来的是一团浓墨,没有轮廓。楚云非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更没有研究过这些笔法,他在这个世界里学得最多的就是剑,其次就是练字。昆仑之主的理论是练剑跟练字差不多,楚云非根本没觉得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只觉得他师父真是神逻辑。这是他第一次看人作画,只凭墨色深浅便能画出一幅好画,对他来说确实是神乎其技。两人的身体贴得很近,楚云非一侧头就可以触到他的脸。画完一处,鬼王停下了笔,去沾一旁的清水将笔尖墨色洗淡。忽然察觉到他的视线,见怀中的人不知何时转过头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于是对他微微一笑,问道:“看我做什么?”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少年像是被他蛊惑了一样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别说话,亲个嘴……”然后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留下了一吻,退开一点,不等他反应又凑上来啄吻了他一下,最后才让两人分开了,眯着眼睛看了他片刻。鬼王的动作顿了顿,形状优美的眼眸注视着这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孔,这是怀中人第一次对自己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令他心中触动。偏偏楚云非撩完他之后,又全然无事发生过一样地转开了脸,只用他一贯散漫的语气催促道:“看我做什么,继续画啊。”鬼王一哂,握着他的手继续画完了这幅画。笔锋勾勒,画龙点睛,楚云非看着笔下的深浅墨色变成了嶙峋的怪石,干枯的枝条变成了苍劲的青松,在这怪石青松侧旁,还有一只白鹤在引颈长鸣。耳边听得鬼王在说:“改日得空,再教你画其他。”楚云非看着这画作,越看越觉得在他爹的寿宴上拿出来会倍有面子,嘴上依旧嘲道:“带我画一遍就算是教会我了,怎么有你这么随便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