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那么说呀。”儿子泪流满面。
“你就是这意思!”
马林生独自坐在深夜顾客寥寥的小酒饭里喝酒,门外马路不时驶过载重货车,车轮颠簸的隆响和马达轰鸣震动着摆在柳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盘花生豆。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更高耸的楼厦黑色的身影,一些霓虹灯在大厦的顶部孤零零地闪烁,字迹模糊。
门外停着一辆平板车、两辆摩托和几辆自行车,车轮的镀铬瓦圈在酒馆橱窗泄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马林生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将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银子的烧酒一饮而尽。
这酒已不像刚入口时那么灼烫、辛辣了,变得绵软、光滑,香气馥郁。酒流下肠壁犹如雨渗旱地,所之处滋润有声,青苗芳糙舒精张叶如梦方醒充满生机嘴里兀自可以品咂糙苗穗饱满多浆的无穷甘乱和腥。马林生愈喝愈觉得神清目朗,愈喝愈觉得通体剔透,愈喝愈清澈,愈喝愈晶莹,有如月光照空潭渐至忘情渐至于我……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倒流,一个个久湮灭的往日情景,如同死气枕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廊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那时他还很健壮,妻子也风韵犹存,他们还在一起生活。
那时他们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除非互不理睬否则便是吵骂。他们甚至不能互相辱骂,他们甚至不互相对视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表情便迅速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睚眦欲裂。妻子给他留下的,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她最后的一点光鲜之色在都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迅速凋谢殆尽。由于总是处于激愤和不屑中,她鼻翼两侧深深刻下了两道永久情的虎须般的皱纹,这使她的脸衰老又残忍,甚至连笑都带着刻毒——他大概也是段时间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时马锐的神态,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满恶气氛的场景中似乎永远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疯狂的人在互相啮咬。儿子一定是躲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诸如门后屋外,他会因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饮泣么?由于儿子的不在场他无从揣摩的感受。他会记住当时他所听到的一切么?也许他在他们视野之外的某个隐蔽的角度自始至终都在目睹……
那时他堪称风华正茂,自我感觉想当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动人、注重修饰的年龄,他们俩常常被邻居街坊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他们还算和睦,虽有小龃龉但都适可而止,尤其是当着外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给对方留面子。那时他们偶有争吵也都是彬彬有礼地讲理并非指责,即使一方过于唠叨或小题大作,另一方也能毫不别扭地容忍、接受。那时马锐还很小,刚刚带上红领巾、母亲在修饰自己的同时也总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同行同止,无论吃饭、聊天、看电视,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景,即使某人临时出画,声音也总是传过来,继续参与着在场的其余二人的共同话题。妻子的神态相当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纹丝不改如她光滑无皱的脸,而且她愈是对某事格外满神精语调愈是委婉甚而至于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马林生清晰地记得儿子每当此时的样子,如果母亲的批评是针对他,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强词夺理,但最后往往是帮作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如果抱怨的矛头是对着父亲,那他便笑嘻嘻地完全以一种观战的态度左瞅一眼,右瞧一眼父亲,有时还帮拙于辩解的父亲找两条可以应付的理由——父亲的表现几乎与儿子高无二致……“
那时他头发蓬乱、骨胳粗大肚子没有一点脂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他一声“小伙子”。而妻子则像个姑娘,脸上永远布满无法消褪的红晕如同刚经过剧烈奔跑或是因为某件事某句话的害羞,尽管则生孩子,但身材依然苗条,以致每人得知她已做了母亲的时候都要大吃一惊。那时他们相当恩爱,其烟热犹如初恋。那时他们连一眼也不愿落到别处,像涂了强力胶水一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粘在一起,分开都要付出巨大的撕心裂腑般的毅力,都要忍受剧烈的揭皮去肉般的疼痛。他们无时无刻、没日没夜地都是渴望触摸对方,难道握一下对方的手,或用嘴唇轻触鬓发,都会使他们热血沸腾几至站立不稳。语言对他们已失去了重要的意义,他们都像是通了灵似的仅仅一个微笑不个乜视都能破译出无穷无尽的含义和信息……那时马锐还在蹒中山学步;那时他的头和身体比例只有五分之一,是个小果般的孩子,脸蛋像名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糙莓,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喝水要用奶瓶,睡觉嘴里要含着个好嘴儿;那时他夜夜尿床,白天也要人把着吹着哨儿才能把尿尿们尿盆……
那时他吃的一切食物都要搅到糊状,榨成浆汁。
那时他手小得只能握住带柄的摇铃,常常为了抱住玩具熊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那时他连坐都坐不稳,要四周堆满枕头才能煞有介事他环顾左右,目力所及之处旨为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时他连翻身都没有力量,一觉醒来只能安静地仰视,目光如豆,稍有不耐烦便哇哇中耐烦便哇哇啼哭。
那时他终日酣睡,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脖颈柔软连头也抬不起来,抱在手里娇嫩得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弄坏了连指头都不敢动一动一—那时他就是一团粉红的肉……
犹如一颗湿淋淋的头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件已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事异常清晰地出现在马林生的脑海中,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群人围着一个摇篮喜形于色地边看边议论,虽然他不能逐一辨认这些人都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摇篮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的眉眼虽与现在的马锐迥然不同但马林生明白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确在观看这个婴儿,他的视野几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犹如天使翱翔在人间天上。他甚至嗅到了当时屋内的真实的奶味和尿臊味儿以及周围男女身上的毛线味、香水味儿。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撒发着温暖,他裸露的皮肤有一种舔吮般的惬意。这烘及全身的惬意使他愈来愈放松,愈来愈欣快,愈来愈恍惚……周围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喳喳的议论都渐渐远退、模糊、纸细,而摇篮里的婴儿则被拉近、放大、突然成为他眼中惟一清晰可辨,颜色鲜艳的东西,充满全身心。
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一种亢奋,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一份深沉,顿感任重道远的毅然决绝。当他发现泪水涌上了他眼眶,他蓦地冷来犹如在愤怒狂乱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继续看着这个娇小的婴儿,几乎在不带任何感情冲动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
“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水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决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断送自己!
他好像不光是这样想,在想的同时也把它说出了口,因为在场人都把目光投来,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
马林生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余年前的誓言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
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分钟把这个誓言忘记的呢?一想他竟把这个誓忘记了那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
他真的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使儿子幸福么?他的特殊关怀究竟是促进了儿子的幸福还是使他尤不幸?
他感到羞愧,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到用动机良好为自己辩护,但这念头一出现,他便惶悚地叫出了声,这一念头迫使他进一步自我审视因而更清楚地洞悉了自己内心的隐秘的龌龊——他最了解自己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如此行事。
他感到窒息,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身轻如燕心载千钧。
他想喊,但用尽全峰力气也张不开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被焊在了一起。他想抬手招别人,但手也似僵了一般没有知觉,握着酒杯如同粘在上面动弹不得。他整身体瘫痪了,连脖子不能转动,只能泥胎木塑般地呆坐着,哀怨悲苦的眼神向周围人发出呼救的信号。
小酒馆里的不少男人的兴高采烈地喝酒,大声说笑,谁也没注意到窗边那张桌上的那个孤单男人的不正常。一个女服务员路过那张桌时看了马林生一眼,似乎吓了跳,但也没能理解他注视他的含意,移开目光连忙走了。
两个喝完酒的男人起身趔趔趄趄往门口走,经过马林生身旁时,一个醉汉碰了他肩膀一下,嘴里咕噜着“对不起”继续往外走,这时只听身后哗啦一声,马林生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酒杯。
马林生在吐,搜肠刮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头一后仰生立刻感到天旋地转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一腔一腔的秽物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喷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几乎使他无喘息之机。他吐得大沤淋漓,大小便失禁,似乎交感神经麻痹全身各口的括约肌都已失去控制。
他埒条条地站在厕所里,吐一阵儿拉一阵儿,拉一摊吐一片,所有的肠壁都在痉挛,飞快地蠕动,分别把胃、肠残留物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排放出去。一阵阵寒噤掠过他的生他咬牙闭眼狠狠甩头地打着激灵,在呕吐间歇中大声唉哟唉哟地呻吟。那一法克制每每使他几欲昏厥的喷涌与下坠泄尽后,他又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尽情泄的快意和舒展,这使他的心情错综复杂,且悲且喜,又爱又怕。他像迫于无奈的窑姐儿一样闭着眼睛忍受一次次扑上身来肆无忌惮的蹂躏,又在战甲与麻木中等待着下一回合的到来。当这一切终于结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剩下一阵阵嗝般的干呕,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失落,心绪恬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在公共厕所里又倚墙歇息了片刻,然后弯腰提起堆在脚踝处的双层裤子重新系在腰间遮住下体。衬衣已经腌脏不堪,不能再穿了,他揉成一团拆在手里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公共厕所。一个提着裤子慌慌张张来上厕所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只听那人一进厕所便像跳踏舞一样叭嗒叭嗒把鞋跟跺得山响,嘴里惊呼:“这是谁这么缺德!”
马林生疲倦地微微一笑,无所畏惧地继续拽步缓行。外面月光如水,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只是思路仍不断被一阵阵晕眩打断。他压抑着恶心告诉自己要忍耐仔细迷分精明地辩论着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