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然从清楚记事开始,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
小时候在孤儿院,院长经常会带他们出去演出。说是演出,其实就是带一群孤儿上台五音不齐地表演一场灾难,赚一赚台下大人物们装模作样挤出来的假惺惺的眼泪,然后孤儿院的帐户上就会收到令人惊喜的帐款,达成一场名声和钱财的互相交易。
时然因为五官漂亮,乖巧可爱,经常被安排在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她因此获得过很多富人家的注意,收到过很多收养的请求。
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因为她是孤儿院的招牌摇钱树,院长不愿意放她走。
院长拒绝收养的理由五花八门、见人下菜,但对时然永远只有一句:“等我们情况好一点你再走,忍一忍,大家能不能加餐都靠你呢。而且你这么乖,不愁没人收养你的。”
政府每个月拨给孤儿院的款项都被院长自己私吞了大半,但他还不满足,带着孤儿院的小孩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帝都最不缺的就是富人和他们偶尔兴起泛滥的同情心,院长利用着这点,把家里的房子换得越来越大,当初还和他们玩成一片的院长儿子,也穿着高檔的校服趾高气昂,再不肯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时然没有办法,只能忍耐。
孤儿院里不断地有孩子被领养走,随后又有新小孩被送进来。她默默地围观着一切,不知不觉地居然成为这里年龄最大的孩子。
午饭的时候时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她起身去倒杯水,回来时发现盘子里的鸡腿被隔了一个座位的小孩拿去啃了。他手上全是鸡腿油腻的汁液,张口撕咬着鸡肉,朝她露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愧疚。
每个人只有一个鸡腿,这是今天的加餐。时然正到了需要长身体的时候,最近经常吃不饱,半夜被饿醒,她本来打算把这根鸡腿留着晚上吃的。
她看了一眼那个小孩,抿唇,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将碗里剩下的饭菜吃得精光,然后端着空碗送到一边的回收车上。
反抗并没有用。
这种情况她经历过无数次了,孤儿院被送来的小孩什么年龄段的都有,性格千奇百怪,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大家都没有经历过合格的家庭教育。她第一次被抢走玩偶的时候,护工告诉她忍一忍,因为过几天新的捐赠玩偶就会被送过来,让她没必要生气计较;她喜欢做手工,花了好几天做的一个粗糙的木製小船被男孩子们打闹时撞掉在地上踩坏,护工告诉她忍一忍,因为男孩子们不是故意的,她可以再找原材料让时然重新做一个;后来,孤儿院里每次有新的捐赠品,明明是靠她讨人喜欢的脸蛋吸引来的,却每次都轮不到她第一个挑选,甚至数量有限的话,根本落不到她的手上,院长告诉她忍一忍,因为她是年纪最大的孩子,是大姐姐,没必要和这些小孩子争抢。
护工只是志愿者,照顾小孩已经很头大,对待纷争隻想息事宁人;院长隻关注钱和利益,听到小孩的吵闹就头疼,也因此总是频频满足他们无理取闹的要求,乖巧安静的时然一次次地被要求忍耐,她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沉没到了另一个极端。
只有她乖巧、乐观、阳光,表现出一个孤儿身上难得的坚强美好的气质,才会受到大家表扬,得到大家的注视,而不是只能站在一边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们得到所有的关注。
她不想、也不屑于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所以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得更好,成为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小孩,期盼着在某天得到好心人的眷顾,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逃离孤儿院的唯一出路,因为没有哪个家庭会喜欢一个性格恶劣的小孩。尽管她再不甘,也只能全部忍下来。
她等待着,等待着有人能将注视的视线投到她的身上。不是那种疏于表面的关注,而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在她快到14岁的时候,院长再也没有理由留住她了。她身高抽条,容貌也长开,尽管是孤儿,但也再无法激起大家的同情心,反而更多的是成年人的打量。
于是院长精心挑选了一个来头最大的收养方,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的价值。
她不在乎,反而很高兴,因为她终于能够离开了。
“时然?”
隋清宴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没关系。”他起身,“饭吃完了,我们走吧。”
时然紧跟着起身,没想到刚站直,腿就被什么很沉的物体撞了一下,她踉跄一步,低头看去,一个小男孩正抱着飞机玩具,抬头看着她。
那眼神她太熟悉了。
不觉得自己犯了错的、无知无畏的眼神。
学校是对外开放的,因此经常有校外人来参观,所以遇见小孩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当做无事发生地离开,就看见隋清宴走过来,低头朝着那个小男孩开口:“和这位姐姐道歉。”
男孩眼神滴溜溜地转,随后转身拔腿就跑,隋清宴伸手将他拽了回来,语气平静:“你撞了她,道歉。”
他冷脸的时候气质格外可怕,小男孩挣脱不开,被他的语气吓到,“哇”的一声就开始哭。哭声响彻餐厅,震得侍者和男孩的父母都被惊动,一股脑地全拥了过来。
时然觉得自己已经预见到了结果。
“他只是孩子”、“我替他道歉”、“他不懂事”、“不是什么大事”、“别太纠结”、“别和他计较”、“别放在心上”、“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