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仍不死心,仍然等了那么几个时辰。她一开始满心高傲地想“只要李信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她后来想“他那么傲怎么可能跟我道歉,他人来了我就当他认错了”,再后来想“这个混蛋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喜欢我么,他的喜欢就这么浅一点吗”,到最后,闻蝉绝望地想“混蛋是不是不来了”。混蛋果然没来。而闻蝉的时间,已经无法再推了。侍女们催了好几次,闻蝉只能点头答应上路。来的时候是陆路,走的时候,却是水路。跟李府人告别,半个时辰后,闻蝉已经上了船。行装之类的都被搬好,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船老大高喊一声“开船”,那木桨就在水中一拨,波光粼粼闪耀,在夕阳下金子一样。船开动了,离岸边码头越来越远……舞阳翁主的仆从们,大都是北方人,没有坐过船。109“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那清亮的歌声在天地水阔间飘荡,在桨声水影中,由远而近地推荡而来。当第一句唱出来的时候,闻蝉从窗口探出身子,看到夕阳染红染金的江水;当他唱第二句时,闻蝉已经走出了船舱,她眺望那远方城墙上的郎君;当第三句飘过来时,余晖照在女孩儿眼中,忽有飞鸟拍空振翅而过,想要听清楚他在唱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夕阳中,着茶色绕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风吹着她的发丝与裙裾,那长可曳地的裙袍上挂着的玉佩,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发出清越无比的相撞声音。闻蝉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想要离码头近一些,想要听清楚李信在唱什么。然江水吞没了他的歌声。她抬头,漫天红霞相逐,太阳落入了水中。水里一下子有了十几个太阳,但少年那为她送行的歌声,却已经听不见了。船越走得快,江上的风便也越大。而那风越大,离她的少年便越远。已经需要眯着眼,才能隐约看到远去码头高墙上的郎君身影了。仅仅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但在闻蝉的心中,他还是那样放肆无比的姿势,他带着一脸挑逗的笑,揣着一腔炽烈的感情,与他的兄弟们分开或相随,前来为她送行。他为她高歌一曲,曲调悠扬曲词祝福。但他其实唱的并不好。李信于音律方面颇没有天赋。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乱七八糟。他这样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里听,都要嗤笑出来。然少年满不在乎,唱得那么难听,还高高喊了出来。真的,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喊”,说是“吼”。他一点不在乎别人嫌弃不嫌弃,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给闻蝉听。他的歌声,在天地间荡着,远远近近。或清晰,或模糊。闻蝉站在夕阳船前,在某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骇了身后跟来的侍女们一大跳。那泪水豆大,一滴一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并没有想哭,可是在这一刹那,她忽然觉得无比的难过。她的心脏蜷缩紧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着黄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泪。那歌声那么好,她却只想掉泪。越觉得那歌声好听,她的眼泪便流的越多。有时候规规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么上心;而那些不应该的、出格的、来了又走的,却总是让人真的记到了心里。无数次为前者找理由推辞,比如江照白;而同时又无数次为后者找理由解释,比如李信。带着自己也难以说清、难以理解的遗憾之情,舞阳翁主就此离开了会稽之地。李信紧赶慢赶,踏歌相送。他到最后,能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他无法像他还是做混混时那样,闻蝉要走,他死缠烂打地非要跟着一起走。他依然喜爱她,依然想要打动她。他却没办法丢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终归到底,人活于世,不能只想着情爱,还有责任、立业等更重要的事将他羁绊。然他总在找那个能最快与她见面的机会。之后李信又忙了十余天。眼见离年关越来越近,涌进会稽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因相邻几州都不接受流民往来,据说因此还发生了几场暴乱。作为唯一一个还在不断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规矩繁多,流民们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嚣张了。然毕竟会稽只是一个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为只要吸收,便肯定要为民生之类的考虑。到后期,会稽也已经停止了让流民进城的事宜,日日换来外头流民的谩骂。国之不国,一郡能做到的唯有这些。到后来,关于流民的一切事务步上了正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李信等李家郎君们,也基本全都从中解放了出来,不像一开始那么忙了。李信回府的时候,被闻蓉身边的侍女喊去用晚食。此时普通人家一日只有二餐,然贵族中,早已有了一日三餐的规矩。李信洗漱一番后,打起精神,去面对他名义上的母亲。少年性格张扬外放,十分善谈活泼。李信不想和人打好交道时,人对他的印象便只有“张狂桀骜不驯”之类的词;他若想跟人打好交道时,他的一切美德,都会凸显出来。少年的人缘一直非常不错,他来到李家二十来天,不光让一些对他不甚服气的李家郎君们对他改善看法,他最重要的成就,还是让闻蓉非常喜欢他。也许闻蓉想象中的郎君,便一直是李信这样。永远有主意,永远站在高处操纵大局,永远不要她为他的事业操心。他非常的优秀。即使他总说自己不识字,和闻蓉说话时,也动不动就暴露自己粗俗的毛病,闻蓉依然很喜欢他。她带着一腔不安的心喜欢他,总怕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郎君,总怕他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自己,转身便又走了。闻蓉不愿意李信离开自己一步,但有的时候,她又非常情愿李信离自己远一些。